二樓窗前。
小女童已經把鏡子放下了,但卻端起了她的新碗,對着窗外天光,探頭探腦的看。
碗裡裝着半碗水。
天光映照之下,碗身上像是有着一圈碎花一樣的空洞,這些空洞透光卻不漏水,這讓她覺得驚奇,睜圓了眼睛,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看那動作就知道了,這具人形外表之下,裝的是一隻貓的靈魂。
“很漂亮吧?”
“很漂亮!”
“這個碗可貴了,能買無數個碗,而且很容易摔碎。不過三花娘娘向來小心,又敏捷過人,想來是不會輕易放它碎掉的。”宋遊說,“也許這個碗三花娘娘能用很多年,要是到了以後,以後的以後,它還沒碎,我們就把它找個地方埋起來。也許千百年後,會有人把它挖出來,當作珍寶一樣好好收藏起來,或者拿給全世界所有人看,他們看着會忍不住想,這個碗當時是誰的,是用來做什麼的。”
“是三花娘孃的!”
“是了……”
“咕咚咕咚……”
小女童端起碗來,將水一飲而盡。
沒有低頭舔,宋遊很欣慰。
“咣!”
小女童放下碗,一扭身便來到了道人的面前,直盯着道人看:
“陰陽法。”
“好,這就教你。”宋遊無奈說道,“不過修煉之法,勤奮自然重要,卻也要順其自然,不可苛求太過、操之過急。”
“聽不懂。”
“沒關係,未來我會慢慢講給你聽。”
“怎麼講?”
“慢慢講。”
“那你講。”
“陰陽之法,着重吸取日月之精華,妖精往往先側重其中一方,另一方用於調合,到修爲高深之後,再補足另一方,重找平衡,以求精進。不過三花娘娘既是神靈出身,又與我相處許久,陰陽本就均衡,倒是可以從一開始就謀求陰陽平衡,此爲大道。”
“聽不懂。”
“就是說……”
道人的聲音緩慢響起。
這次講得極爲簡單。
好在此處是長京,尋常動物聽不懂人言,尋常百姓又不懂修行,若是在當年的雲頂山上,或是別的靈韻豐富、靈氣充足的深山之中,又不知將有多少山精野怪因此得道。
……
傍晚時候。
二樓道人依舊與女童對坐,女童閉目修行,道人在旁邊看着憐愛,樓下卻傳來拍門聲。
女童睜開眼睛,聲音清細:
“是那個人!”
“聽出來了。”
“……”小女童偏頭思索一下,又盯着道人,“她還帶了煮熟的羊肉。”
“比不過三花娘娘。”
“我們繼續嗎?”
“別人都在敲門了。”
“伱要去開門!”
“是啊。”
道人已經站了起來。
“那我呢?”
“自然也要。”
“哦!”
女童這纔跟着站起來。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往樓下走,木梯老舊,真是每走一步都有腳步聲。
敲門聲還在響起,越發急促。
“有人嗎?在家嗎?”
“在……”
道人不急不忙的打開了門。
外頭站着的自是隔壁女俠,在她手上還提着一個裡三層外三層的荷葉包裹,似是有些焦急。
“快點快點!我買了羊肉,上好的西北羊肉,一點羶味都沒有,肥而不膩,上好的肋條和羊脖子!快快快,還熱乎着,不能涼了!”
“不急……”
宋遊把她讓進屋中。
女俠兩三步便走進來,在桌上打開荷葉包,外頭是鮮荷葉,裡頭是熟荷葉,拆開一層又一層,露出裡面的羊肉來。
香味隨着熱氣散溢出來。
看起來分量不少。
這位女俠並不是個摳搜的人,但平常也不大手大腳,她應當賺了不少錢,不過也有自己的花錢之處,平常生活很儉省。雖然生性貪吃,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通常吃得很簡單,往往是隨便應付一下,她也不在意,只有在請宋遊吃飯的時候,有了朋友作爲理由,纔會吃得好些。
長京最貴的肉就是羊肉了。
上好的西北羊更是很難買到。
今日這頓羊肉,多半是她前幾天都在宋遊這裡吃飯,想着勞累宋遊做飯,覺得不好意思,特意買頓好肉來做補償。
有意思的是,她覺得自己只是在樹上摘了榆錢,本身是沒花錢的,而宋遊卻出了手工、麪粉和別的調料,因此覺得自己佔了便宜。而宋遊連續幾天都吃着她從外面摘來的榆錢,這種感覺也挺好,坐在家裡既不用動也不用費心,就能吃到新春特產,也覺得自己沾了她的光。
不過宋遊也沒和她客氣。
坐下一嘗,這西北的羊肉果然不同尋常,看起來只是白煮的,最多加了蔥鹽,卻一點羶味沒有,滿滿都是肉香。
肋條肥瘦剛好,根根分明,已是上品。
羊脖子嫩得出汁,更是極品。
這幾斤羊肉怕得大幾百錢了。
“最近還缺錢嗎?”
吳女俠一邊抓着羊肉吃,一邊問道。
“缺。”
“有多缺?”
“很缺。”
“你之前的錢就用完了?”
“是啊。”宋遊一邊吃一邊答,“今天白天出去逛西市,買了一面鏡子,一個成窯玲瓏青花的小碗,還是用的三花娘娘捉耗子掙的錢。”
吳女俠聞言瞄了眼旁邊的小女童。
女童兩手抓着肉,不聞窗外事。
“那正好,我又揭了一張榜!”吳女俠咧嘴一笑,“玉帶河邊鬧了水鬼,我下午回來,剛好看見有人在貼,立馬就揭了!”
“不知那水鬼又有何特別之處?”
“沒什麼特別之處,就是縣衙的捕頭帶着官差去捉了幾次都沒捉到,當地官兵設了陷阱,用箭射也沒有射死。水裡畢竟是它的天下。我回來路上看見就順手揭了,二十兩銀子,想來天海寺的高人們也看不起,你跟我去走一趟就是。”
“既然沒什麼特別之處,女俠獨自一人就能除掉,何必來找我呢?”
“那怎麼行?”
吳女俠吃肉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我一起捉鬼除妖已有兩次,算是一夥,這次遇上輕鬆活兒,我又怎麼能獨吞這筆錢?”
“原來如此。”
宋遊想了想,露出了笑意,隨即問道:“何時出發呢?”
“那水鬼一般晚上害人,離城裡也不遠,你要是今晚沒事做的話,咱們吃完這頓,過去剛好。”
“聽女俠的。”
宋遊沒有多說,答應下來。
吃完羊肉,感覺不錯。
明明是用手抓着吃的,可手上居然一點腥羶味也沒有,只有淡淡的肉香和奶香。
洗一洗手,便出發了。
出城時正是黃昏。
女子正好牽馬出去跑一跑溜一圈,道人則杵着竹杖,身邊跟着三花貓,沿着黃土路慢慢往外走。
長京有河,名玉帶河,從東方而來,由長京城外穿過,流向西南方。因爲河水常年碧綠,蜿蜒如一條玉帶,得名玉帶河。說起來全國各地叫玉帶河玉曲河的河流恐怕不少。
玉帶河邊分佈着許多村落,此次便是一片村莊挨着的流域鬧了水鬼。
說有人傍晚洗衣服被其迷惑,走入水中,又有人晚上行船,掉入水裡。還有別的不明身份的人,大抵是江湖人,夜晚去河邊洗澡或者行走,不知道是怎麼掉進水裡的,見到時已經是死屍了。
也有人受其迷惑,但並未上當,還有人被它抓着腳往水裡拖,但掙脫了,活下來的人報到官府,官府才知是水鬼作案。
“前邊就是王家村了,應該就是在村子下邊這段河裡。”天色漸晚,吳女俠擡頭看了一眼,“今晚月亮還挺大的,正好咱們看得清路。”
“快入夏了,晚上也不冷。”
“難怪那麼多人淹死,怕都是去河裡洗澡或者游泳的。”
“女俠可知城中有過老虎?”
“老虎?”
吳女俠卻是突然皺起了眉,轉頭看他:“怎麼突然提到老虎?”
“想到就問了。”
“怎麼想到的?”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給我說,說她之前在東城替人捕鼠,聽見外面有動靜,出門一看,是兩頭巨大的老虎。”宋遊看着這位女俠,從她的表情裡看出幾分不對勁,便問道,“女俠知曉此事?”
“我沒在城裡看過老虎。”
吳女俠牽着馬兒往前走,目光閃爍,接着說道:“但是我那位前輩,就是我師父的好友,原先你那個房子住的那位,就是被撕咬死的。我脫光他的衣裳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大腿上的洞深得我一根手指頭戳進去都杵不到底,身上抓痕也很大,沒有幾樣動物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吧?”
“是啊。”
“聽女俠說過,那位好像是摻和進了一些江湖事裡?”
“差不多吧。”吳女俠說道,“江湖傳聞,有樣什麼寶物,說價值何止千金萬金,他在長京混得久了,消息也算靈通,得到消息就想去爭奪,好換一個富貴安享晚年,結果等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城中不該有老虎。”
“誰說不是呢,多半是些江湖奇人的手段。”吳女俠搖了搖頭,“江湖之事,只要不摻雜黃白之物,大家便都講究,一旦涉及到了錢……哼,我還說他對我有恩,等我混出頭了,以後給他養老送終呢,嘿,看來是不太信得過我。”
“女俠重情義。”
“不是我重情義,江湖上規矩就這樣,人家照顧了你,恩情自然是要還的,要是不還,也就沒法在江湖上混了。”
“那女俠會爲他報仇嗎?”
“嘿!”吳女俠輕笑了聲,隨即搖頭說道,“要是別人找上門來,把他殺了,那我還得考慮一下,可他自己要出去奪寶,和人爭鬥打殺,技不如人死了,又哪來的什麼仇?”
“原來如此。”
宋遊覺得有趣。
這位女俠說話挺有意思,她愛用一些語氣詞,看似輕佻,其實不然,有些時候,是她內心的情感外泄。江湖人不善表達,只好如此。
漸漸聽到了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