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升起沖天冰卷,宛如擎天巨柱,到達高空之後,又調轉方向,帶着墜落之勢,朝着道人這方的大地砸落下來。
道人則目光低垂,腳步不停,手掐法決。
“轟!”
火龍逆卷而上,擊穿冰卷。
碎冰如刀,紛紛揚揚落下。
遠方的暴風雪還在推進。
大地一片白茫茫,天空暗沉沉,渾濁的天地間,拄杖的道人往西慢慢走,像是一個小黑點,如此孤獨。
四周金石巨人與妖魔對抗,打出轟隆的聲響,雪地中不時綻出血花,也偶有巨人倒下。
各地皆有冰雪捲上天空。
有的聚成擎天巨柱,有的化作巨手拍下,有的散成滿天冰刀。
四周又有火龍升起,與冰雪對撞。
不愧是水澤之靈。
這應當是控水之法。
如果大地仍是一片平原,水澤遍佈,他操控起來應當會更容易更輕鬆。然而他爲了削弱雷公神力,將平原變作了雪原、將靈澤化成了冰川,冰雪雖比流水更堅固凝實,然而它控制起來卻並沒有那麼得心應手。
道人依舊拄杖往西走去。
暴風雪終於蔓延過來。
明明還是白天,卻似乎已到黃昏,天地間的風變得看得清形狀,一絲絲一條條,捲起地上的雪,又帶來新的雪。
行走其中變得更艱難。
溫度變得極低,疾風能將人掀飛,雪地亦變得蓬鬆,若不用法術,一腳踩下去,怕是能沒掉半個身子。
在這暴風雪中,妖兵妖將如魚得水,變得更加驍勇善戰,其中道行高的,甚至乘風而行,身姿在空中舒展開時,風雪之中只看得到黑影,不敢說有着幾分大妖風範,倒也像是民間傳聞中那些飛天的惡鬼妖魔。
金石巨人一腳踩下,起碼陷入幾尺深,行動卻絲毫不受影響,巨力之下,每跑出一步,都蠻橫的撥開積雪,從風雪中撞出。
只是飛天的妖魔太多,它們也顯得無力。
“風息……”
近處的狂風頓時停息。
原本沒有飛行本領的妖兵妖將紛紛落下,有飛行本領的,也被道人吹一口氣,便化作火焰,成了暴風雪中的一團亮光。
昏沉沉的天地間光芒時而閃現。
若是遠處有人旁觀,定會因這天地之威而窒息,亦會被這幅畫卷所震撼。
可惜此時看客唯有天地。
道人腳步始終如一,任這雪原妖王如何騷擾攻擊,亦無法阻擋。
從白日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日。
堅定的走過暴風雪。
直到來到雪原最西邊。
道人停下腳步,環顧一圈,就地盤膝而坐。
金石巨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此刻不知是第幾批,全都圍在身周護法。
道人閉目凝神,手掐法決。
一道道流光飛出。
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修行二十幾年,每年一道,各有強弱,總共一百多道,都各自飛向遠處,散在天地間。
雪原妖王亦沒有停手。
哪怕這兩日以來,手下妖兵妖將死傷得七七八八,此刻卻也傾盡妖力,在遠方天際線處掀起滾滾雪潮。
依然是控水之法,用到了雪地上。
雪潮好比雪原上的巨浪,又好比平地的雪崩,從遠方席捲而來,帶來轟隆隆連綿不絕的聲響,遠遠看去,有如一道天牆,朝着這方橫推過來。
不愧是天地之靈,真乃自然之威。
凡人之力,如何能擋?
“轟隆隆……”
金石巨人全都奔踏起來。
原本四散在道人身周,近的幾十丈,遠的上百丈,此時卻全都聚集起來,一排排一列列,亦全部面向一個方向,組成一道石牆,要抵擋雪潮。
一時大地都好似在顫抖。
等到雪潮近了,卻又看見,在那雪潮的最前端,冰雪化成了妖魔與兵將。
矮的好似尋常虎豹豺狼,又有人間王朝的兵馬,兵馬之中,既有披甲執銳的步戰兵士,也有騎着高頭大馬的重裝騎兵,隱隱可以辨得出北方草原部落與中原王朝兵卒的模樣。高大一些的,便如妖魔邪物,虎妖牛妖熊妖,甚至有犀牛精,夜叉惡鬼,從一丈多高到數丈高都有。
甚至空中還有鷹鶴與飛天妖鬼。
想來皆是十幾年來死在這片土地上的鳥獸凡人、妖魔鬼怪,死後都被這妖王收攏了靈性,化成這雪潮的先鋒。
怕是將大晏王朝最精銳的北方邊軍請來,受這一擊,也剩不了幾個人了。
只見金石巨人全都屈下身子,幾乎跪地,準備迎接衝擊。
就在此時,身後卻有二十餘道靈力飛來。
“倏倏倏……”
像是流光,一片潔白。
卻不是至熱的大暑靈力,也不是至陽的夏至靈力,恰恰相反,這二十餘道流光一片潔白,白得純粹,比雪更勝一籌,正是冬至靈力。
靈力越過金石巨人,又跨過長空,落入雪潮中。
光澤盪開,無聲無息。
這一刻生氣閉蓄,靈韻收斂。
“嘩啦啦……”
原本冰雪化成的飛禽走獸、騎兵布甲、妖魔鬼怪此刻真的成了冰雕,卻又隨着慣性往前奔踏,稍一動彈,便紛紛破碎開來。
碎冰碰撞,傳來一片嘩啦聲響。
衝鋒終止,一切蟄伏。
後方雪潮勢頭不減,瞬間便將它們淹沒。
雪潮終於到了道人面前。
撞上金石巨人組成的石牆。
“轟!”
金石巨人人擠人,左右擠得緊,前後亦擠得緊,雖有巨力,卻也被衝得往後滑動。
但是沒有哪個被沖走,也沒有哪個散架解體,這面石牆便如激流中的頑石,又如大浪中的島洲,硬生生分開了冰雪洪流。
彷彿天威也並非不可戰勝。
可惜這幅畫面無人可見。
而天威亦有盡時。
還是那句話,此處並非水澤,水澤之靈操控起來並不順手,此處亦非雪山,沒有坡度,雪潮勢頭雖猛,終究過於勉強。
只見金石巨人被沖刷得慢慢後退,兩三層樓高的巨人們紛紛跪倒在地,一個擠着一個,一個推着一個,石牆逐漸逼近了閉目盤坐的道人。
直到最後一具金石巨人距離道人僅兩尺遠時,雪潮停止了。
兩尺之遠,看似從容,其實遠遠看去,對比起滾滾雪潮,對比起巨大的金石巨人,實在微不足道,就好似觸碰到了道人的鼻尖一樣。
“……”
道人從容起身,不急不忙,亦不看遠方一眼,邁開腳步。
這次是往北走。
依舊踏雪無痕。
交手幾度,宋遊已然看出,這禾原的水澤之靈並不如平州數百里大山的山神強大,即使後來吸取了數十萬生靈血氣骨肉、靈韻精魂,也很難說比平州那位山神更爲強大。何況水更柔而山更剛,山只是平常不動,真要動起來,破壞力並非水澤可比。
天宮兩度清剿,雷部年年鎮壓,這位的實力可能又打了折扣。
這位水澤之靈誕生於靈眼,自是在靈眼中最強,在別處更弱。但他卻與整片水澤靈韻一體,四處可去,難以捕捉。尤其宋遊並非天神,既沒有衆多本事各異的神官來限制這位妖王,也沒有雷公隨着雷霆在天地間來去自如的本事,要想捉到它,就更難了。
而且水性至柔,天生難敗,難以滅殺。
宋遊只好以四時靈力,佈下四方大陣,以靈韻對靈韻,先將禾原靈韻封鎖,輔以雷霆,將他逼回靈眼,免得到處都是他,之後再用它法。
以凡人之軀,對抗先天神靈。
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也註定是個麻煩漫長的過程。
耗時三日,走到北方。
又耗三日,走到東方。
再耗三日,走到最南。
此時已繞禾原一圈。
道人很有耐心。
雪原妖王也似是知曉了他的打算,但也沒有辦法,又或是順着他的想法,準備迴歸靈眼與他再爭高下——前幾日還常有反擊,有時精心準備耗時幾日醞釀出的攻勢倒也真的給道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煩,見爲難不了道人,後幾日乾脆便不管了,靜等他來。
此刻一切已成。
宋遊再起身時,便徑直走向靈眼。
此刻又花了一日時間。
奇妙的是,此刻這片土地正颳着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強的暴風雪,可這靈眼之中,卻是一片平靜。
地上積雪不知幾尺,大地一片白茫茫,連一點露出地面的黑色都找不見,也一棵樹都沒有。偏偏這靈眼彷彿是因爲某種礦物質長期沉澱,四周呈現出色彩鮮亮的橘紅色,中間一汪泉眼,渾圓,裡頭是深綠色近藍色的泉水,咕嚕嚕冒着泡,有時水往四處蔓延,在地上流出溪泉水溝,這些水溝也因爲礦物質沉澱而成了橘色、黃色或紅色,像是血管一樣蔓延。
若在天空看,一定很美。
“噗!”
忽然水中冒出一道身影,由這深綠帶藍的泉水組成,似是個中老年男子的樣貌,衣着打扮像是一個禾州農人,甚至頭上還裹了頭巾。
妖王靈身有幾分怒氣,亦有幾分輕蔑:
“禾原地澤不幹,我即不死。
“大地生機不滅,我即長存。
“連你的師父當年從此走過,也奈何不了我,連雷部正神與金靈官合力都無法將我鎮殺,你又有何本事能奈何得了我?”
說話之間,四面暴風雪陡然往此處壓來,八方皆有雪潮涌動。
雪潮上空有冰雪組成的人像,狀若厲鬼,身高百丈,直抵雲層,俯着身子盯着地上凡人,張開雙臂,彷彿能將山巒也給撕碎。
宋遊深吸了一口氣,並不說話。
只拄杖往地上一頓。
“篷!”
一道靈光盪開,迅速往邊緣蔓延。
四方時節靈力激盪而起,既擠壓地澤靈韻,又引出滿天驚雷。
“周雷公助我。”
周雷公幾乎瞬間響應。
“轟隆!”
天地雷霆又添一重。
雷霆擊碎百丈巨鬼。
地火焚盡滿天冰雪。
時節靈力也同時發力。
春由東方來,生機勃勃,滅除大地死氣。
夏自南邊起,至陽至剛,助長雷霆威勢。
秋風自西來,減水降溼,削弱地澤靈韻。
冬從北方來,萬物收藏,封鎖妖王之力。
四季時而四方並存,時而同時輪轉,有如大地牢籠,困住妖王靈韻,又如磨盤一般,消磨妖王靈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