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商品經濟發達,爲歷朝之最,翠雲廊作爲交通要道,沿途茶鋪逆旅是少不了的。尤以茶鋪最多。
茶水鋪店是官馬大道上的剛需。
向着逸都,越往前走就越多。
這些茶鋪不僅可以提供一個休息、喝水的地方,有些還提供簡單的吃食,怎麼也比帶的乾糧好。而提供的茶水也是有不同的等級的,最次的就是清水加鹽,了不起有點茶味,多給點錢,也能喝到城裡賣的煮茶,至於味道如何就看店家的手藝和良心了。
宋遊沒走多遠,見前面有家茶鋪,人還不少,蒸屜上升騰的水汽對於山野旅人是不小的誘惑,他便過去坐下,要了一碗茶,兩個蒸餅,這纔打開客商們給自己的錢袋。
裡面都是碎銀子,分不清多重。
粗粗一估,大概十來兩的樣子。
白銀作爲普遍流通貨幣在這個世界也就是本朝纔開始的事情,此前民間是很少用白銀來做買賣的。這倒是方便了宋遊這種遠行的人。不過目前民間還是多用大晏通寶,也就是銅錢,用銀時將之折算爲錢。
上次下山,一兩白銀折錢近一千二。
昨日出門差點掏空了觀裡的積蓄,共帶了十九兩銀子,銅錢一貫多,那老道要有段時間不能下山買肉了。
加起來似乎也是不小的一筆錢。
奈何大晏商業繁榮,能買的東西多,花錢的地方多,有錢人多,工作崗位也多,連平均薪水都更高,出了道觀那片山和山下的小村小鎮,這筆錢花不了多久。
宋遊走時沒帶多少東西,一切都得在路上籌備,東西一旦多了,多半還得再買一匹馬騾。
宋遊打算到了逸都再買。
茶馬互市在逸州雖然由官府掌控,法規上不能私自交易,但在逸都買馬買騾仍然比其它地方物美價廉,聽說一匹品相不錯的西南馬只在二十千左右,騾子會更便宜。
買頭馬騾也不錯……
思索着時,茶水已上來了。
一碗鋪裡最好的茶,裡面亂七八糟什麼都有,兩個蒸餅,比拳頭大,原始的淺黃色麪糰,冒着熱氣。
宋遊一口蒸餅,就一口茶,同時瞄向其它客人。
坐這裡的大多還是客商行人,也有些江湖人,趕路時或許沉默,坐下來就會閒談。
有人說起最近的茶馬市,有人說將開的秋闈,有人說哪個廟裡顯靈、哪段山路有妖,有人講到廟會,還有江湖人聊起江湖中的盛會,和這碗茶一樣亂七八糟,勾勒出世界的一角。
宋遊緩慢吃喝,安靜聽着。
茶桌包了漿,盛着斑斑點點的陽光。
此時的茶不是清泡茶,茶湯是濃稠的,加上這倆蒸餅,吃完後宋遊也差不多飽了,便叫店家結賬。
總共十多文,茶比蒸餅貴。
宋遊數着錢,順便問一句:“店家,此地距離逸都還有多遠?”
“將近四百里,須經四縣。”
“四百里……”
據宋遊自行感覺,大晏的一里沒有前世的一里長,四百米頂天了,腳力好一天走百八十里問題不大。
“前邊可有旅店?”
“往逸都走,最近的車馬店有六十里,腳程好能趕得上。”店家從他手中接過了錢,看着他數的,因此他也不再數就揣了起來,“不過路上有兩個廟子,都是空的,要我說,那車馬店也不見得比廟子睡得好。”
“原來如此。”
這個時代很多寺廟都是接受借宿的,
尤其是佛門寺廟,功能性極強,遠不止拜佛上香那麼純粹簡單。
不過路邊的空廟的話……
宋遊看了眼邊上兩桌江湖人。
應該是他們的首選吧?
謝過店家,宋遊繼續上路。
逐漸日已過三竿,今天天氣和昨天一樣好,陽光下的翠雲廊美得不像話。
若有閒心,其實行走其中是種享受。
宋遊在幾名背夫後頭跟了一段,他們走多快他就走多快。有人在前面領着,走路能省不少精神力氣。
有時跟着他們找到古道旁的小溪山泉,見他們用手掬水喝,他也用手掬水喝,有時見他們停下歇息,仗着這身道袍和他們小談兩句,問一問路長,聽一聽別地的風情和方言,都算是收穫。
下午陽光繼續灼人,蟬鳴聒噪,全然看不出昨日曾有過大雨大霧,大霧間還曾有鬼出沒。
宋遊停下休息時,一時忍不住,又小憩了一會兒。
睡醒時那羣黝黑乾瘦的背夫早已不見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青石古路,林蔭光點,青石板中間一串小坑,一直延伸到林蔭古路的深處,那是那些背夫走的方向,看不到頭。
宋遊只好帶上行囊,沿着這些小坑,再次獨行。
他剛剛是看見了的——
那些背夫們拄着竹木杖子,如同傳承一般,每一次都精準的杵在這些坑裡,似乎他們與千百年前的背夫先輩們不止是走的路一樣,連邁的步子都一樣大。
千年來的水滴石穿,才造就了這條道上抹不去的烙印,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傳承?
如此走着,只覺腳下每塊石板、每株古柏都是時光的見證者,宋遊目光閃動間,又想起了前日師父的話:
“你以爲在這山中打坐吐納、讀書練習就叫修行嗎?”
宋遊一聽就知道,她想讓自己下山了。
這老道年輕時也曾踏遍大江,遊遍四海,也因此有了一身不錯的道行,她向來不認爲枯坐等於修行的。加上宋遊早有了解,伏龍觀代代人都是要下山遊歷的,有長有短,卻從無例外。
果不其然,很快又聽她說:
“你該下山去,去踏遍山川湖海,去看看世事人生,尋訪名山仙師也可,偶遇妖魔鬼怪也可,去見你在山上見不到的真實世界,那萬里之路中,既有你的修行,也許也能找到你感興趣的東西。”
原來她都知道啊……
下山便下山吧,宋遊也想去看看,這個世界除了妖怪鬼神,還有多少有趣的東西。
不覺漸到黃昏時候。
宋遊在路旁一間廟子前站定,抖了抖行囊,擡頭打量着廟子大門兩側的對聯,不由小聲唸了出來:
“這條路誰人不走?
“那件事勸你莫爲!”
這是一間附近村子自建村廟,一間屋子,裡面雜七雜八供了很多神靈,佛道二教都有,也有本地神靈,大致是以前有德行聲望的人死後所化。每尊神像身後都寫有名諱,有些還寫有生平事蹟。
村廟離翠雲廊不遠,常有旅人在此過夜。
宋遊已決定今晚夜宿於此。
擡步踏進大門,還有香在燒着,宋遊先對各位神像施了一禮,道一聲打擾,這才找了個離門遠的角落,彎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牆盤膝坐下。
地上冰冰涼涼,逐漸被捂熱。
晚些時候,陸續又到了七八個人,如宋遊猜的一樣,幾乎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帶劍的。
他們借宿於此也是沒有辦法。
歷朝歷代爲了限制人口流動,通常是不許百姓隨意行走的,不過這些規定也只對老實百姓有效,生意人江湖人和宋遊這種修道者都各有各的法子。
來往客商有正當需求,是有路引的,走的是官方批准的路子。
江湖人有些有路引,有些沒有,倒也有各自的辦法,只是中途就不好借宿於旅店了,只好自想辦法。
所幸大晏寺廟多,無論有人的沒人的,大多都能借宿,只是不要找到那些淫祠邪祀就好。不乏一些武藝高強又膽大氣盛的江湖武人,有鬼的破廟也敢去睡一晚。
這官道旁的廟子,自然是正經的。
興許是同被官府所不喜,也興許是格外看重人情世故,這些江湖人遇到一塊兒,不管先前認不認識、聽沒聽說過的,互相打個招呼,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即使性格偏靜的,遇到別人來見禮,也都立馬端正回禮,絲毫也不敢怠慢,生怕傳出去壞了自己名聲。
這些人吵得很,一直聊到很晚。
還有人來打擾宋遊,不過發現宋遊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後,就不再管他了。
宋遊倒也無懼。
這些江湖人雖然看似兇狠, 其實行事講究,且在這個世界,即使山賊碰見僧侶道人,多數也都不會爲難。
不僅如此,白天宋遊路過茶鋪若是實在沒錢,憑這身衣服只討一碗粗茶來喝,成功率也是很高的,而這些江湖人尤其講究名聲和臉面,碰上他們,說兩句好話,大概率還能要個蒸餅吃。
如此折騰到半夜,終於睡覺。
山裡的夜無比安靜,只有風吹門板和不遠處江湖他鄉客的呼嚕聲。
不知不覺間,宋遊做了一夢。
夢中仍然是這間廟子,神像和佈局都大致一樣,只是身邊沒了那些橫七豎八躺倒的江湖人,仔細看,神臺上的神像也少了一尊,是比較邊緣的一尊本地神靈。
反倒是面前多了一人。
這人一身商賈打扮,顏色卻是五彩繽紛,生了一張老實臉,面紅如棗,身影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模樣打扮倒是和缺了的那尊神像差不多。
宋遊睡前仔細看過這些神像,尤其是那些本地神靈,知道這位被稱爲王善公,算是當地陰神。
王善公本是前朝人士,家境富裕,當時全國鬧災荒,餓殍遍地,這位王善公開倉放糧,廣濟難民,最後也許是誤判了災荒的強度,自己家糧食也吃完了,被生生餓死。後當地民衆感念他的恩德,爲他塑像立廟,甚至於朝廷知曉之後,也對他進行了冊封,現在是正兒八經的神靈。
沒等他細想,王善公先向他行了一禮:
“冒昧打擾尊駕,這番有禮。”
“善公深夜找在下所爲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