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一年春,大晏開始將南方數州百姓北遷,填補因多年戰亂造成的北方人口空虛。
如今的大晏朝廷,雖說矛盾暗深,國內流言四起,妖邪滋生,可仍舊展現出了極高的運作效率。
以絡州、路州、競州、栩州爲主的數州官府接到朝廷旨令,迅速便運作了起來,將大量生活困窘或者已經吃不飽飯的民衆組織起來,往往路上的兩頓飽飯就足以讓他們心甘情願前往北方了,更別說到了北方的安頓了。
千言萬語,不過一句——
討個活路罷了。
與此同時,官府也在遷居地做足了準備。
當大量移民到達以越州爲主的遷居地,便會在當地官員的監督下,以屯、營爲基本單位暫時定居下來,或是進駐原先荒廢的城池與村落。
爲了幫助他們儘快恢復生產,富庶的大晏一點不吝嗇,不僅承諾免費發放農具、種子與耕牛,減免賦稅,統一根據丁口撥劃耕地農田,甚至在一些較爲荒蕪的地區出臺了“任其開墾,畝數無定額”的政策,也就是官府提供口糧、錢財、種子與農具,在五年之內免徵其稅,在這個過程中但凡移民開墾出來的田地,全歸開荒者所有,作爲永業,並設置司農司,專業負責移民墾田的管理工作。
宋遊走到光州時,便與北遷的隊伍匯合了。
這些人大多是從離光州較近的路州、絡州過來的,在官吏差役的帶領下,幾乎排成幾條盤在山間的長龍,往北邊行去。
宋遊這身道袍天生容易與人親近,在他說自己能驅邪捉鬼之後,隨同官吏差役便十分高興的接納了他,沿路常常與他談話。
此時道人領着馬走到了一處小山包上,藉着山坡的高度,往身前身後看。
落日照行人,馬鳴風蕭蕭。
移民隊伍既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許多人都穿着破爛,甚至衣不蔽體,悽慘的隨便拄根竹枝木棍,便蹣跚的跟着大隊伍往前走動,好些的便挑着一些破爛家當,或是揹着揹簍,更好的便拉着板車。也有拖家帶口、領着兒女的,彙集成了這條長龍。
大家都只是爲了討口飯吃。
這條長龍行走速度異常的慢,常有官差催促。
類似的長龍宋遊在別地也見過一次,那是在北方邊境以外,行軍中的鎮北軍。不過只是粗看相似,細細一看,其實天壤之別。
道人倒也駐足於此,看了許久。
本次北遷人數非常之巨,爲有史以來之最。
如此看去,亦是極其壯觀的。
即使放在歷史上,它也註定會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影響深遠——
此次北遷,會改變整個北方的文化,不說越州這等已是千里無雞鳴的死地,就是仍有不少民衆存活的言州等地,本地文化、人口組成亦將受到這些移民的巨大沖擊,雙方碰撞融合,最後沉澱下來,纔會是千百年後人們看見的模樣。
屆時若有人考據,就會知曉,這般改變,皆來自於此時。
屆時的北方尤其是越州人,大概率便是如今宋遊看見的這批移民的後人。
不知後世人又會如何描述這段歷史,又會如何提及這個過程,總之宋遊只在小山包上吹了一會兒風,看了一會兒,便領着馬兒下去了,與他們的先祖們一同往前,前往未來的定居地。
身邊的貓兒早已被淹沒在春天的青草裡,只見草動,難以見到她的身影。
這段時間以來,道人倒是也與不少移民熟悉了,剛一下去,就有人在拄杖緩行中扭頭問他。
“先生,聽說你去過越州?”
宋遊聞言自不敢怠慢,連忙答道:“數年前去過一次。”
“那邊怎麼樣?可有活路?”
“越州也是一片風水好地,靈氣充裕,土地肥沃,只是連年戰亂,人都被打空了。當年在下行走越州時,正值秋冬,沒帶多少糧食,只路邊打些野雞野兔就夠吃肉了,摘些野果野菜,也能果腹。”宋遊如實答道,“還有許多現成的房屋,只需清理野草埋葬白骨,就可入住。”
“倒也像個好地方。”
有個拄杖的老者點着頭說。
身邊又有人皺着眉頭,擔憂着道:“可我聽說,好地方若不是被人佔了,便容易出妖邪,又聽路上有人說,北方妖怪可比南方兇多了。”
“咱們一路走來沒見到什麼妖怪啊。”有個中年人揹着娃說道。
“那是因爲咱們人多。況且之前是從光州經過,聽說光州有個霧山,霧山上面有不少學劍的人,那些劍客不說個個都比神仙,卻也個個都有殺妖怪打惡鬼的膽子,所以一路走過來纔沒有妖怪作亂。”那人說道,“然而現在已經到越州了。”
衆人聞言,都很擔憂,看向道人。
道人拄着竹杖慢吞吞往前,身後棗紅馬優哉遊哉的跟着,背上的行囊比此前要大一些,三花貓邁着小碎步,常常到處跑動,而他只是耐心的告知衆人越州大妖已除,小妖小怪都不足爲懼,勸他們安心一些。
衆人眉間憂愁不減。
就在這時,前方忽然一陣騷動。
騷動由前方一路傳來,像是水波推浪,傳到後面時,衆人已經不知前人爲何騷動,只見前人驚慌,便也驚慌。
“怎麼了怎麼了?”
“發生甚事了?”
“有妖怪!”
“啊?有妖怪!”
各種聲音沿着移民隊伍傳遞,明明後面的人根本沒看到,竟反倒比前面的人還更驚慌,不知多少人往山林裡躲,或下意識護住自家孩子。
前方有人後退,便連連後退。
唯有道人好奇的看着前邊,拄杖步伐不停,往前走去。
慢慢越走越前,這才問道:
“前邊怎麼了?”
“有妖怪!!” “什麼妖怪?害人了嗎?”
衆人有的認識他,有的不認識但是見他是道人,便也向他說來。
“一隻猴子,坐在樹上,看着我們從底下過,我們本來以爲是一隻普通的山猴,結果它看着看着,忽然開口說人話。”
“那猴子呢?”
“有個官差哇膽子好大,把它喝走了,現在已經跑到林子裡去了,只是剛剛還在林子裡躲着看我們。”
“它說什麼了嗎?有害人嗎?”
“倒是沒有害人……”
“那它說什麼呢?”
“它說……”
那人忽然睜大了眼睛,左看右看,一時竟有些害怕遲疑。
猶豫片刻,他才咬咬牙,如實說道:“那妖怪說的是:這大晏都要亡了,陳家要興起了,你們跑到這裡來,剛好是北邊到南邊的路上,到時候萬一打起仗來,不是又受罪嗎?”
這人竟連那猴兒的語氣也學了。
聽起來像是真誠的疑惑,又像好心。
“……”
宋遊沉默了下,不禁轉頭往山林裡看去。
林中很安靜,不知它躲在哪裡。
收回目光時,只覺衆人都很慌亂,甚至有的官吏差役也很慌亂,身着道袍又面色從容的道人無疑便成了他們的主心骨,承受着諸多目光。
“怎麼辦啊道長?”
“那妖怪可會害人?”
“那妖怪說的真的假的啊?”
“陳家是哪個陳家……”
“我們這北邊還能待得安穩嗎?”
“……”
衆多聲音傳入宋遊的耳朵,衆人此時的慌亂與擔憂也真真切切的被他所看見。
道人沉默皺眉,不禁思索——
雖已到越州,可這路邊區區一隻猴妖,又是從哪得知的消息?
它這麼說的目的又何在?
回過神來,他這才安慰衆人。
“妖精的話不可信,而且不過一隻山野猴妖罷了,大家晚上休息的時候注意一些,收集乾柴點火,輪流值夜,它也翻不起什麼亂子來。諸位既然已經走到了越州,便不要過於擔憂了,只思考如何在越州安定下來便是。”宋遊說着頓了一下,“難道誰又不是在原先的地方活不下去了這才千里迢迢往越州來的嗎?妖怪再狠毒,也狠不過活活餓死。”
衆人一聽,竟也覺得有理。
“先生說得對啊……”
“橫豎不過一死……”
“反正也活不下去!”
“這妖怪連官差都怕,想也沒有多大本事,今晚敢來,大家把它打死,分吃猴腦!成了精的猴腦,說不定吃了能成仙呢!”
“……”
“諸位請繼續往前吧,天還未暗,此處不宜過夜,還能再走一程。”
宋遊一邊說着,一邊擡頭看天。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唯有一隻矯健的燕子乘風遠去。
移民大隊伍終於慢慢往前,衆人雖提心吊膽,卻也慢慢安定下來,越走越遠。
天色一暗,就地歇息。
有條件的移民或擔或背、都帶了一牀舊被褥,夜間可以保暖。沒有條件的,便是空手蹭官府的飯,此時只好擠在一起。春夜涼而不寒,大家依偎在一起取暖,倒也能湊活着過一夜,何況今日剛有妖怪傳聞,擠在一起還能多幾分安心。
山間火堆數十座,如點點星光。
山風一吹,遍地流星。
“撲撲撲……”
一隻燕子趁夜滑了過來,落在道人肩膀上,小聲耳語。
道人則拄着竹杖,離開宿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