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先生——”
“還有何事麼?”
“天都黑了,若是先生想找個客棧住個幾天,往右手邊出這巷子,斜對面就有一家,不說多奢華,也還是住得。高某與那店家算是熟識,到店提高某的名號也能打個折扣。”高屠戶喝得滿臉通紅,“倒也無需刻意提高某粗名,只消到店中時,說上一句是那高屠戶介紹來的。高某平常在江湖上也有一些朋友,常去那裡住宿,店家又常在我這裡拿肉,這麼一聽也就懂了。”
“那便是幫了在下大忙了。”
宋遊微微笑着,再次拱手,這才離去。
那家客棧開了不少年了,若是沒有改換店面主人,應當還是原先那一家,宋遊本身就打算在那裡住的。
往前幾步,便邁入了黑暗中。
如今逸都的晚上好像比當年冷清了些,也許是妖鬼的傳聞多了,人們晚上自然不敢單獨外出,本就幽靜的小巷變得更幽靜,馬蹄聲清晰,連道人和女童拄杖頓地的聲音、腳步聲也變得明顯起來。
倒是又響起了兩人說話的聲音。
“三花娘娘好像還記得,有次三花娘娘趴在樹上,你給三花娘娘畫了幅畫。”
“是的,那幅畫送給了俞知州,現在還被俞知州保存着,又帶去了長京,估計正掛在相府裡。”
“你畫的梅花是紅的!”
“是的。”
“是黃的!”
“三花娘娘明察秋毫。”
“在長京的時候,有次我們出去,回來門上也有一支梅花,也是黃的。”
“三花娘娘記憶超羣。”
“是狐狸送的!”
“……”
道人倒是沒有想到,這小東西能根據逸都小院中的梅樹想到當年長京狐狸拜訪他們不遇而贈送的梅花,也沒想到,她竟然還能記着。
隨即才搖了搖頭,對她說道:
“三花娘娘真聰明啊……”
兩道身影走出院子,馬兒緊緊跟隨。
畢竟是逸都,不比別的州城,也不比西域、行州那些偏遠小城,外面街道還有不少商鋪點着燈。
兩人到了客棧的門口。
宋遊先問了房價,接着說是甜水巷中高屠戶介紹來的,居然還真的管用,店家當即給他少了十文錢,並熱情的幫他將行囊提上二樓。
房間倒是不錯,比在玉城住的那家車馬店要好很多,被褥什麼的都很乾淨,甚至還能聞到太陽曬過的味道,有桌椅板凳,茶壺茶碗,臨窗邊有一個可以給人坐着賞窗外繁華的木茶几,有擺東西的置物架,有牀頭櫃,油燈,洗臉架洗臉盆,還有一個泡澡的大木盆。
客棧的定位本身就要比車馬店更高。
宋遊放下行囊,謝過店家,又向店家要了足夠洗澡的熱水,隨即才關好門回到屋中,又到窗邊,開窗看着窗外。
店中夥計打水、燒熱水也要許久。
過了大概小半個時辰,纔有夥計上來敲門,接着一桶一桶的將水提上來,倒進木桶中,衝調到合適的溫度後,還留了一桶燒開的水,以便道人洗到一半水涼了加進去用,可以說很貼心了。
當然價錢也是不低的。
城中水要花錢買,柴也要花錢,一大桶洗澡水至少要提好幾桶的水,還得有幾桶燒開,加上人工錢,客棧店家賺的錢,着實不便宜。
“好貴!”
三花娘娘率先開口。
“回了逸都,風塵僕僕,應該洗個澡的。”
“河裡也可以洗,還不要錢。”
“冷水哪有熱水舒服。”
“以前我們自己燒水洗,不要錢。”
“可是我們在逸都已經沒有自己的院落了。”
“唔……”
“三花娘娘請出去捕鼠吧,等我洗完澡再進來。”宋遊對她說道,“或者我也可以給三花娘娘兌一桶溫水,三花娘娘變成貓在桶裡洗,當然桶也必須提到門外去,在我洗完之前,三花娘娘不可以比我先出來。”
“咦?”
貓兒扭頭疑惑的看着他。
道人與她對視,不容商量。
貓兒一扭頭,轉身就走。
大約半個時辰後——
道人已然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正在收拾行囊,從中取出東西。
浴桶中又兌了一次水,此時的水倒仍然溫熱,三花娘娘變回貓兒,在桶中狗刨,毛絨絨的像是一條蟲,游過去又游過來,繞着圈圈。
等到道人收拾好東西,取出筆墨紙硯,在房中桌上鋪開時,水蒸氣已經使得整個房間煙氣繚繞了,貓兒聽見鋪紙聲響,立馬就跳了出來,落地稍微抖一抖身上便冒出一陣煙氣,使得房中水霧更重,而她的身上已經幹了。
“篷……”
貓兒化作人形,穿着三色衣裳,披散着頭髮,自覺坐到另一邊。
兩人同時提筆蘸墨,姿態幾乎一樣。
油燈搖晃,將人影映在牆上。
可隨後的道人提着筆,想要寫下此時心境、寫下回到逸都後的想法,筆尖卻久久落不下去,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敘述。
反倒是對面的女童下筆不停。
一邊寫還一邊防止他看。
“……”
宋遊搖頭搖頭,沒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客棧夥計過來敲門,又一桶一桶的將洗澡水帶出去了。
至少今夜算得上是一個好覺。
次日清早。
三花娘娘像是預估到了道人會在何時清醒,當他醒來之時,她便剛好從外面買了饅頭來,肉餡的,還熱騰騰的。 門外響着商販叫賣的聲音。
“草草藥,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長膘,撒尿能飈八丈高!
“各位要問怎麼吃?有酒泡酒,無酒泡尿,無酒無尿,幹嚼都有效!”
這聲音很洪亮,穿透力極強。
甚至到了宋遊的夢中去。
宋遊便是被他吵醒的。
不過道人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從童兒手中接過饅頭,道了聲謝,便吃了起來。
只是剛咬一口,便擡頭問道:“三花娘孃的饅頭該不會是自己晚上偷偷包的吧?”
“買的!”
“那三花娘娘捉了耗子洗手了嗎?”
“!”
女童一臉嚴肅,皺着眉頭想了想,纔對他說:“你吃的米也是耗子爬過的!吃的面也是耗子吃過的!”
道人聽了卻是笑。
這小東西進步不小。
“那我們今天又去哪裡?”三花娘娘一邊看着他吃一邊問道。
“出去逛逛。”
“逛逛!”
“可以去看看故人還在不在。”
“故人!”
三花娘娘重複他的話,稍作停頓,忽然問道:“我們會遇到那個姓吳的女俠嗎?”
“吳女俠啊……”
宋遊吃饅頭的動作也停頓了下,隨即搖頭:“那得看緣分了。”
“唔……”
吃完早飯,兩人出了門。
一隻燕子跟隨着他們。
街上多是熟悉的店鋪樓房,三花娘娘常常感到熟悉,便扭頭盯着那方不眨眼,努力搜尋着記憶中的它,想起來了就拉着道人的衣角,伸手指着那方與道人述說記憶中的模樣和事情,倒也講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興奮。
這時候的她像是一個尋常人類小孩,在與大人分享自己的事情。
恰好,大人很有同感。
遇到有賣糖葫蘆的,宋遊買了三串,三花娘娘一串,自己一串,還有一串留着拿回去給燕子吃。
拿着糖葫蘆在街上行走,立馬就多幾分悠閒。
十幾年前的他們便是這樣。
直到走到北瓦子,又走到雲說棚。
還在棚外,便聽見了裡頭極有感情和節奏的說書聲,聲音和多年前的張老先生有七八分相似,只聽幾句,就覺得講得很好。
宋遊慢慢走進棚口。
門外有一小廝,負責收錢,此時背靠着欄杆擡頭望天,好似也在聽裡頭的說書聲,並隨着說書人的話而搖頭晃腦,竟也聽得有幾分沉醉。
直到感覺有人到了自己面前。
小廝一看,是個道人,領着個女童。
“客官來聽書?”
“是……”
宋遊略微向裡頭張望:“不知……”
“哎喲客官怎麼纔來?張老先生已經講上了,這都講到快一半了。”小廝頗有些爲難的說,“先生若要進去,便少給兩文茶水錢吧,進去的時候請務必小聲一點,坐後面就是,莫要打攪到別的客人。”
“張老先生……”
“正是!”
“我家童兒怎麼收錢呢?”
“都挺高了,也是那麼多。”
“好。”
宋遊一聽是張老先生,便果斷付了錢,帶着女童輕腳輕手的走進去。
當年在逸都時,自己可沒少來這北瓦子云說棚聽張老先生說書,甚至絕大多數時間都是這麼被打發的。
不僅是娛樂,當年剛下山,對於這個世界的瞭解,對於很多奇異神幻的事情,都是從這裡開始瞭解到的。就好比平州的雲頂仙山、越州之北的青桐樹林和鳳凰神鳥、西域的地火國,還有自己即將要去還沒有去的雲州騰龍之地,都是從這位張老先生的口中先聽到的。
也算是有一段不淺的緣分。
進了棚子,裡頭模樣和當年大差不差,只是顯得更舊了幾分。
說書人是個削瘦老者,穿着灰色布袍。
與記憶中起碼有七八分相似。
老者正講到精彩時候,見到這會兒還有人進來,也多看了他一眼,停頓之時,還朝他微微點頭,這才繼續說着。
道人則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雖然棚中此時聽客不少,這一排倒也沒有人,等到門口的小廝過來爲他和三花娘娘倒了茶水,他便捧起茶,專心的聽起來上方那位張老先生說的書。
只是心中是有幾分遺憾的——
這位並不是他記憶中的張老先生。
雖然他與宋遊記憶中的張老先生長得有七八分相似,聲音也有七八分相似,可他卻並沒有比當年那位張老先生更蒼老。
雖然同樣面容蒼老,同樣被人叫做張老先生,可他看起來反倒比當初那位張老先生氣色好些、顯得年輕幾歲。而十三年過去,當年那位張老先生就算還有力氣在臺子上給人說書,也該更蒼老許多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