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徐來,宦官都躬身退出涼亭。
宮女們上前擺了茶爐茶盤,開始烹茶。
樑嫤心頭有些忐忑,不知聖上此時詔她何意。
“朕近來睡的不好,長夜難寐,有時便是睡着了,也會夢魘不斷,或驚詐而醒,或夢至天明,倒是睡了一覺,比不睡還累。太醫們開了安神的湯藥,朕瞧着也沒什麼效果。倒是太后說,景王妃的藥膳,效果甚好。”聖上笑看着她。
樑嫤偷偷擡眼,覷了覷聖上臉色,聖上眼瞼之下,略略泛青,眸中可見泛紅的血絲,面上氣色,略顯疲態。
“聖上是有什麼憂心之事麼?”樑嫤小心翼翼的問道。
“如今太平盛世,景王妃覺得,朕應該有什麼憂心之事?”聖上笑了一聲,轉而問道。
樑嫤立即垂頭,眉頭微蹙,“妾身不知。”
“今日請景王妃來,便是閒來無事,從景王妃這裡討一兩個藥膳的方子,閒話家常,景王妃不必太過拘束。”聖上說着,將宮女先奉給他的茶碗,遞到了樑嫤面前,“朕近來倒是越發喜歡上清茶的味道,沒有佐料掩蓋茶水本身的香味,雖略有些苦澀,倒回味無窮。”
樑嫤雙手接過茶碗,心頭急轉,跟聖上說話,自然不能將話都理解爲字面的意思,每句話都要多想想是不是還有第二層第三層的意思在,這般費心費力,她只覺再好的茶都變了味道了。
“多日不見寧馨兒了,景王妃今日怎沒有帶她來?”聖上抿了口茶,笑着問道。
自從第一次見過李寧馨以後,聖上似乎是真的喜歡上了她,不時就會賜下些稀罕的小玩意兒給她。便是聖上的親孫女們,也沒有聽聞誰有這種待遇的。
“她如今已經開始跟着府裡的繡娘學捻鍼了。阿孃十分後悔妾身小的時候,沒有好好教導妾身,耽誤得妾身到現在連個衣服都不會縫補,到了寧馨兒這兒,她一早就耳提面命的讓妾身好好教導寧馨兒,切不可耽誤。”樑嫤回道。
“不管是父母還是祖父母,都是希望孩子好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發展……”聖上抿了口茶,輕嘆一聲,“不過寧馨兒現在就學繡花,是不是太早了?莫要傷了眼睛!”
樑嫤頷首應是,“繡娘都注意着呢,不會讓她坐太久的時間。”
聖上點點頭,沒了下文。
便是說讓樑嫤給他開藥膳房子,卻也不提讓樑嫤爲他把脈之事。
聖上龍體,不比旁人,太醫院裡有的是太醫爲聖上操勞,聖上不開口,樑嫤也不想將此事往自己身上攬。
“景王妃能品出這是什麼茶麼?”聖上忽而笑着問道。
清風送來茶香。
樑嫤一直關注着聖上跟她說的每句話,到真沒有在意這茶,聞言端起茶碗,細細品了一口,猶疑道:“是劍南雅州的蒙頂石花?”
聖上笑着點頭,“她們不喜清茶,朕叫她們嘗,沒有一個能品出來的。”
她們是誰,聖上沒說,樑嫤也不問。
聖
上從懷中取出一個十分精緻的香囊來,擡手扔給樑嫤,“景王妃如此敏銳,又是醫者,想來這香囊裡用了什麼藥,景王妃也是能辨別出來的吧?”
樑嫤雙手接過香囊,放在鼻端嗅了嗅,不禁眉頭微蹙,她又仔細嗅來,淡聲說道:“香囊氣味馨香中略帶辛味,生薑、甘草、五味子、黃檗、生地黃、白芍藥、杜仲、當歸等。皆屬補劑。生薑之辛補肝,甘草之甘補脾,五味子之酸補肺,黃檗之苦補腎,生地黃之補心血,白芍藥之補脾血,杜仲之補腎氣,當歸之補肝血。倘若這香囊常常佩戴在體虛氣薄者身邊,大有裨益。”
“你且說說,朕可適宜佩戴此香囊?”聖上面上瞧不出喜怒,他單手持着茶碗,輕抿着茶水,似乎十分安然。
樑嫤蹙眉垂眸,思量片刻,秉着自己醫者的身份,誠懇答道:“藥有升、降、浮、沉、化,生、長、收、藏、成,以配四時。有宣、通、補、泄、輕、重、澀、滑、燥、溼,十劑。春升,夏浮,秋收,冬藏,土居中化。是以味薄者,升而生;氣薄者,降而收;氣厚者,浮而長;味厚者,沉而藏;氣味平者,化而成。淡味之藥,滲即爲生,泄即爲降,佐使諸藥者也。用藥者,循此則生,逆此則死;縱令不死,亦危困矣!聖上外感六淫之邪,欲傳入裡,三陰實而不受,逆於胸中,天分氣分窒塞不通。當以宣劑泄之,如今又是初夏之際,當以浮而長。可這香囊皆是補劑,對聖上龍體非但沒有裨益,反而使壅塞難以宣化,塞鬱之病,病情加重……”
樑嫤知道自己說了這麼多,聖上想聽的也許只有後兩句而已。
聖上今日詔她入宮,是爲了這香囊?
便是沒有她,讓太醫院的太醫來,也不難分辨出這香囊裡的藥性。
何必捨近求遠的找她……莫非是送這香囊的人,身份特殊?
聖上聞言,沉默了一陣子,倏爾笑道:“循此則生,逆此則死;縱令不死,亦危困矣。朕發現這藥理和做人的道理,倒也是相通的。藥不對症,非但救不了人,反倒會害人性命。心思力氣用錯了地方,非但不能得到一直求謀的東西,反而會耽誤了卿卿性命。”
樑嫤不知聖上暗示的誰,只低着頭,不敢說話。
“景王妃不必緊張,朕不過是有感而發,閒話家常。這香囊之事,景王妃知曉就好,不必與外人道。”聖上說着,示意宮女上前,取回了樑嫤手中香囊。
樑嫤連忙頷首道:“是,妾身曉得了。”
聖上此前說睡不好,是不是和這香囊也有關係?或者和送這香囊的人有關係?
她適才將香囊拿在手中之時,觀察過香囊,香囊上所用布料絲線,都是宮中御製。香囊一般都是女子相贈之物。
難道宮裡的妃嬪還敢謀算聖上的安危?
樑嫤想着,端起矮几上的茶碗,抿了口茶,“這茶倒是香的很。”
她笑着想要岔開話題。
忽聞身後一陣腳步聲而來。
宦官焦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
“聖上!東宮有人回稟……”宦官在涼亭之外躬身說道。
聖上頷首,讓宦官進得涼亭。
宦官在聖上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樑嫤擡眼看向太液池的風景,臉上掛着淡然的笑意,好似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聖上轉冷的神色,也沒有注意到那宦官臉上的慌張一般。
待那宦官在聖上耳邊低語完,聖上擺手讓他退了出去。
宦官說了什麼,樑嫤不得而知。
只是瞧見聖上臉上雖然掛着笑,眸中卻盡是冰冷的寒意。
擱在茶碗邊上的手,微微泛着顫抖。
樑嫤隱隱覺出,定是有大事發生了。
可聖上仍舊安坐在坐榻之上,沒有起身之意,也沒有遣她離開。
樑嫤品着香茗,想了想,低聲道:“聖上若無旁的事,可容妾身告退?太后那裡,妾身還未去請安。”
雖然太后詔她入宮,不過是聖上要見她的藉口。可此時也剛好當做她告退的理由。分明瞧見了聖上臉色不好,還沒弄清楚是什麼事,她可不想在這兒做了聖上怒火之下的無辜炮灰。
聖上看了她一眼,緩緩點了頭,“來人,送景王妃出宮。太后那兒,你改日再去吧。”
樑嫤行禮退出了涼亭。
能出宮自然最好,離開太液池,她便忙不迭的坐上轎子,出了內宮。
等趕回景王府,她才覺得自己砰砰的心跳,放緩了下來。
她立即讓人將正在教女兒騎馬的李玄意請了回來。
“今日召我進宮的不是太后。”樑嫤讓白薇藿香等人都退出去,屋裡只有她和李玄意兩人,她緊握住李玄意的手說道。
李玄意聞言一愣,“手怎麼這麼涼?不是太后,那……是聖上?”
樑嫤點頭。
李玄意不由蹙眉,又覺得她面上神態有些不一般,便跟着緊張問道:“聖上召你所爲何事?”
“一個香囊!”樑嫤答道,尾音微微的顫抖,讓她恍惚間好像明白,自己因何而激動,因何心跳加速了,“不知是不是和太子有關。今日聖上很奇怪,所說之言也話裡有話,好似在暗指什麼人。正說着話,突然有宦官稟報,說,東宮如何。具體如何,宦官是附在聖上耳邊說的,我沒能聽到。但我猜測,太子的行徑,終是引得聖上不滿了!”
李玄意握住她微涼的手,緩緩點了點頭。
“所以我想……是不是,寧王的機會終於到了?”樑嫤說的很小聲。
心中的不確定更讓他們不能輕舉妄動,寧王的淡然躬耕,景王府的忍氣吞聲,不過就是在等,等聖上容不下太子的時機。
太子心胸狹隘,並非聖明君主。
且上官家,傅家,等和景王府、寧王府交好的世家大族,都是和寧王拴在一條繩上。如今聖上安在,寧王還可以安然度日。
倘若他日太子登基,想來他連寧王躬耕于田也會忍受不了,成王敗寇,本也無可厚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