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喊出少幽名字那一刻, 晏潮生心裡冷冷的。
也是這般,讓他終於清醒過來,自己到底幹了一件怎樣的蠢事。與她一同墜入冰湖中, 他心想, 若是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他絕不會回頭。
本就不該貪戀一點虛妄的溫暖, 他怎麼會爲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 走入鬼王墓。
看她醒過來,還不忘往少幽身邊靠,他心中更是嘲諷。
談情說愛滾遠些, 別礙他的眼。
他承認自己後悔了,不再被那些虛妄的東西衝昏頭腦, 晏潮生現在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活下去。
不管他們死不死, 要如何在這裡生死情深,他必須走出去。所以聽到少幽提起鬼石烏梅, 他第一反應便是去尋。
向少幽借劍,晏潮生其實並無把握。要破開這怪異的礁石,他其實還有那片被他血淋淋拔下來的護心鱗。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觸及到琉雙的眼神,他不願把這片護心鱗拿出來, 讓她看見。
愚蠢, 真是蠢透了。
晏潮生不確定少幽是否會借劍, 在他印象中, 仙君們個個對自己的仙劍愛若珍寶, 不少仙劍都會在數萬年後生出靈智,猶如他們的左膀右臂。
然而這位即墨少主, 絲毫沒有猶豫,將仙劍給了他。
晏潮生握在手中那一刻,面上不顯,心中有些難言的滋味。這是真正的仙君,光風霽月,如日月一般清朗。
他不曾會有自己時常的那些齷齪心思,也不必像自己這樣,不擇手段往上爬。
他曾經裝得瞧不上這些人,其實心中多有羨慕。他越是大度,便顯得自己心中一隅愈發黑暗。
晏潮生握着劍,看了一眼披着即墨少幽仙衣的少女。
她眨巴着眼,許是以爲他會對她不利,她眸中帶着十足的警惕和驚恐。
倒是敏銳,他確實悔得不行,真是瘋了纔來這個破地方。
他們沒有找到鬼石烏梅。
冰裂那一刻,晏潮生離琉雙很近,下意識伸手拽住了她。晏潮生在飛雪中冷了數個時辰,而她彼時甜甜地睡在即墨少幽身側,有那個人的仙衣護體,她的體溫都是暖的。
他的手指不經意滑過她頸間的肌膚,看見她眼睛都瞪大了,活像一隻被射中的瀕死的小鹿。
無比驚恐。
他心裡涌上一股說不明白的火氣,恨不得把她摁在冰湖中。在她心裡,他真就那麼壞?
他只能冷道:“召喚你的絳珠傘,好歹能撐一會。”
三人好不容易維持了片刻,橫公魚卻追了上來,晏潮生心裡不斷下沉,直到今日恐怕得死在這裡了。
縱然他再開出妖瞳,也無濟於事,他有些不甘心。
沒想到即墨少幽既然捨身阻攔橫公魚,用仙劍送他們暫且躲避,看見琉雙不管不顧朝即墨少幽而去。
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的冷更多,還是嘲諷更多。
此刻救了他們的妖鳥,在他們頭頂盤旋,同爲妖脈,晏潮生自然聽懂了它在說什麼。
它想逼他們下水,去打撈一枚蛋。
晏潮生冷眼看着,完全不打算動,也不想替它翻譯。他現在煩躁極了,只想離赤水琉雙這個禍害遠一點。
倘若下次他再……
還沒想完,身側少女驟然躍入冰湖之中。
不僅是晏潮生,連少幽都沒反應過來:“赤水仙子!”
她在水中穿行,朝那枚下沉的蛋而去,青鳥叫聲更爲急切,圍着她下水的地方焦急不已。
很快,水面有人冒出了頭。
少女全身溼透,顫抖着小心抱着一枚蛋,飛上仙劍。青鳥圍着她飛,淒厲的嘶鳴不絕於耳。
晏潮生看過去。
少女身上滴着水,怔然看着手中的蛋,一副天塌下來的悲傷模樣。
少幽注視了片刻,道:“它沒有生機了。”
晏潮生冷眼旁觀,絲毫沒有靠近他們的打算。不管她再做什麼,都與他無關。
她擡起手指試圖往裡面輸入仙氣,那枚花裡胡哨的蛋受了她的仙氣,依舊死氣沉沉。
她焦急不已:“青鸞。”
頭頂的妖鳥,也難過得一聲勝似一聲。
她似乎想起什麼,遲疑地擡起頭,看向自己。
晏潮生冷着臉,面無表情與她對望。他心裡皺眉,做什麼這樣看他?
她從醒來,就沒有用這樣希冀而恍然大悟的眼神看過他。
果然,過一會兒,她挪了過來,捧着那顆醜蛋,小心翼翼問他:“你想救救它嗎?”
“不想。”他冷冷吐字,只想你離我遠一點,有多遠滾多遠。災星!
“你看看它,不覺得親切嗎?”
晏潮生回以冷笑。
親切?一枚死蛋,她是在譏諷他同爲妖脈嗎?何況她在做什麼白日夢,怎麼會以爲他一個連修爲都幾乎沒了的小弟子能救一枚失去生機的蛋。
她怎麼不去問即墨少幽能不能救?
晏潮生面無表情道:“少主沒事就把蛋還給那妖鳥。”這話多少有點諷刺的意味在,那妖鳥大概也知道,這枚蛋進過橫公魚的肚子,已經失去生機,此刻一雙妖瞳,竟隱隱流出血淚來。
晏潮生注視着那血淚,平靜垂眸。
一路走來,他看過妖族不少這樣的生離死別,小時候特別想有自己的母親,想有人保護自己,後來長大了,明白沒有的東西,再怎麼奢求,也不會屬於自己。
這些無力迴天的事,便再難觸動他。
少女點點自己的頸側,說:“這裡是生脈,你救它,我把修爲都給你。雖然不多,可是好歹有三百年,這樣一來,回門派你就能參加大比了。如……如何?”
說到最後,她越來越緊張,眼巴巴看着他。
“少主是在求我?”
她立刻點頭:“嗯嗯!”
晏潮生沉默,他瞥了眼她手腕,彎脣道:“三百年修爲交換?”
“換,絕不騙你。即墨少主做證。”
少幽皺眉,沒有多說。
“我考慮一下。”晏潮生淡淡說。
她立刻把那枚蛋塞過來,快到晏潮生以爲,她默認他同意了。
晏潮生並不會同意。
妖族要救同類,確實有辦法,那便是把心脈分出去,以他的心脈,來續這枚醜蛋的生機。
能續多久不好說,但一旦這枚蛋折損,他的心脈也會一併折損,屆時生死由命。
他不會救這枚蛋,正如他不會再自作多情地以爲,赤水琉雙對他好,是因爲對他有意。
晏潮生冷冷地想,她把自己害得如此慘,耍她而已,還當真了?
*
琉雙時不時就看晏潮生一眼,他可有可無地捏着還是一顆蛋的青鸞。
她看得提心吊膽,總覺得反手就會把這枚蛋扔下去。
此時青色的巨鳥馱着他們在鬼王墓中穿行,鬼王墓又下起了雪,只不過這次不必擔心會有橫公魚吞掉他們,從少幽口中,琉雙終於知道青鸞的血脈如何,這妖鳥是青鴍(wen)的後代。
原本也是神鳥,後來與黃鷔在人間作亂,導致風雲變色,無數凡人國破家亡,被仙人們聯手鎮壓,後來一族全部墮落爲妖鳥。
它們起初住在西方不周山,淪爲妖鳥以後,世間再無它們容身之地,便不知去往了何處。
沒想到會在鬼王墓見到青鴍。
怪不得,琉雙心想,小青鸞才七百歲,就那麼厲害,能跟着晏潮生上戰場,天生就是破壞力驚人的上古神鳥,縱然後來墮爲妖鳥,生來的血脈之力不容小覷。
凡人都提起青鴍均變色,痛恨叱罵。
雖然她的小青鸞沒有做過壞事,但依舊人人喊打。上輩子琉雙問過青鸞的血脈,晏潮生不鹹不淡說:“普通妖鳥罷了。”
對青鸞身世只口不提。
琉雙只知青鸞和赤鳶都是晏潮生救回來的,但從來不知,原來在七百年前,遇見青鸞時,它沒了生機。
與此同時,她心裡一沉。
若她先前殺晏潮生成功,此刻的青鸞,也絕無活命的機會,不僅是青鸞,後來的赤鳶,宿倫,乃至長歡。
他們都因爲晏潮生而活,宿倫曾說:“若無妖君,臣等或許早就不知魂歸何處。”
或者,後來衍生出來的蒼藍仙境,也與晏潮生有關。
樹爺爺說,曾有妖誤闖蒼藍,來誅殺那妖的仙君,只顧用極火往蒼藍焚,沒管剛剛開啓靈識的小妖死活。
是一位妖鬼大人,擋了那極火,把妖拎走,蒼藍才無事發生。
因此後來晏潮生受傷掉入蒼藍,樹爺爺一眼就認出了他,能告訴琉雙晏潮生是誰。
這樣說來,若晏潮生沒了,很有可能,許多人都會死。
可倘若晏潮生活着,空桑的命運又該如何?
琉雙皺着眉,第一次感覺這樣爲難?若不誅殺他,空桑危險,若殺了,蒼藍部分生靈,還有她如親人的長歡怎麼辦?
琉雙陷入兩難。
如今似乎只剩下一種辦法,消除他對空桑的恨,再把他趕出空桑,自此他愛去哪裡學藝去哪裡,只要不與空桑結怨,仙境就不會覆滅。
沒看到後來風氏、崑崙,都還好好的麼,晏潮生甚至還幫過崑崙。
這樣說來,他愛憎分明,若與他無冤無仇,他便不會閒得沒事滅空桑。
琉雙想得心一哽,但凡她重生時再早些就好了,必定不誣陷他,也不害他失去修爲。
白羽囂和他的樑子更是結大了,怎麼才能不讓他怨恨後,把他趕出空桑,讓他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呢?
她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先想辦法把修爲還給晏潮生,得空自己和白羽囂去道個歉,然後,把自己最討厭的宓楚嫁給他嘛!
再讓他和宓楚去自立門戶,這樣一來,他得到了前世錯過的白月光,必定心滿意足,宓楚好歹也是空桑的人,他總不至於去覆滅夫人的孃家。
琉雙越想越覺得真是個絕妙主意。
瘟神一送就走兩個,簡直不能再完美。讓宓楚跟着他去鬼域過悲慘生活,又保住了空桑,一舉兩得。
當務之急,先讓晏潮生把小青鸞救了。
青鴍馱着他們不知飛了多久,眼前出現一架斷橋。
它用腦袋頂了頂少幽,示意少幽踏上斷橋。
斷橋下,全是飄飛的鬼氣,另一端,則完全看不清是什麼。
少幽沉吟片刻,收起劍,當真踏上斷橋。
青鴍用巨大的身軀攔住琉雙和晏潮生,示意他們不必跟過去。
琉雙看着少幽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她心想,青鸞的母親,應該能信任……吧?
她掏出傳世鏡,鏡子盈盈水華亮起,琉雙鬆了口氣,不論如何,這回能脫身離開了。
若非運氣好遇到青鴍,他們不可能找到這個地方。
晏潮生盤腿坐在地上,閉眼修煉。
鳥蛋被他隨手放在一旁,像扔什麼髒東西般隨意,青鴍也不知爲何,懨懨在他旁邊,沒有對此表示憤怒,反而和琉雙一樣,用爪子輕輕把小鳥蛋往晏潮生身邊撥了撥。
小心極了,十分討好。
它聲聲如泣如訴,聽者傷心。
琉雙看得有點兒好奇,青鴍怎麼知道晏潮生能救它的孩子?
可惜,盤腿坐着的晏潮生不爲所動,他睜開眼睛,冷漠地說:“別叫了,很吵。”
青鴍閉上嘴。
琉雙看得愣愣的,原來晏潮生還能和青鴍交流。
想到接下來不能再殺晏潮生,而是撮合他和宓楚,再把他趕走,讓他離開仙境,琉雙撿起鳥蛋,往他懷裡一放。
晏潮生轉眸看她,語氣涼颼颼道:“做什麼?”
“你想好了嗎?要不要救青……青鴍它孩子。”
“心情不好。”他冷冷說,“不救。”
琉雙下意識想問他爲什麼心情不好,轉念,自己心情也不好,少幽看上去心情也不怎麼樣。任誰在鬼王墓,也不能歡欣鼓舞,她立刻表示理解。
可是她能等,青鸞不能啊,再不救回來,真的死透了,變成傻鳥怎麼辦?
一旁青鴍都要哭了。
琉雙心一橫,拉了拉衣領:“要不你先吸一百年的修爲?”
兩人四目相對,他不吭聲。
琉雙不清楚他的想法,以爲不夠,忍痛說:“兩百年,暫時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沒法帶你們離開這裡。”
“少主認真的?”他冷笑一聲,“好啊。”
琉雙慢吞吞挪過去,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真正的引頸待戮。
渡修爲,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非自願,吸取別人修爲的人,走邪魔外道強行吸取,這種往往會遭天譴,而另一種,則是透過生脈,自願渡給他人,連同血脈之力一起。
生脈在左邊頸部,與靈髓和心臟相連,各種靈力生生不息。
之前變故太多,陰差陽錯下,晏潮生不再願救青鸞。左右不過三百年帶着血脈之力的修爲,還能修煉回來,青鸞不能因爲她帶來的改變被害死。
說實話,琉雙現在很緊張。
她靠近晏潮生,微微偏頭,感覺他目光落在自己頸側,卻一言不發。
她閉眼催促道:“要取靈力快點。”
免得一會兒少幽回來阻止她。
太糟心了,他呼吸漸進,噴灑在肌膚上,琉雙承認,她整個人都不好了,想一腳踹開他,也想反悔,然而青鸞都成了死蛋,委實容不得她退縮。
半晌,少年依然沒動靜。
她睜開眼看皺眉他,怎麼的?這是取人靈力之前還想折磨,他眼尾帶着淺淺暈紅,也冷冷瞪過來。
“你還不動,該不是想出爾反爾?”琉雙說。
他含諷帶刺道:“少主連三百年修爲都捨得,弟子怎敢反口,弟子不過怕少主反悔,像先前一樣污衊報復。”
這種時候還翻原主黑歷史。
琉雙咳了一聲:“真的不會再害你。”
她摸出一顆留影珠,讓它對準自己和晏潮生,說道:“今日在此見證,是我爲了逼門下弟子晏潮生救一枚蛋,又讓他取我兩百年修爲,謹此記之。”
琉雙收回留影珠,一併給晏潮生:“這下你放心了。”
她蹲在他面前,閉上眼:“取靈力吧。”
晏潮生垂眸,看見少女搭在膝蓋上,因爲緊張微微握住的雙拳,又瞥了眼她白皙柔軟的脖子。
他低下頭,在快觸到她肌膚時停滯住,眸光變幻,不知在想些什麼。
琉雙這回已經等了半晌,還是不見他動作,她已經開始生氣了,疑心病有完沒完?她睜開眼,要瞪過去。
頸部微微一冰,有什麼東西,涼涼落在她肌膚上。
從她角度看過去,晏潮生墨發如瀑,埋首在她頸間。她愣了好半晌,咬牙沒有被凍得一顫。
片刻後,她覺得不對勁,疑惑道:“修爲渡過去了?”不是啊,她沒覺得虛弱。
晏潮生擡首,涼涼看她一眼。
“少主若是不願渡修爲,不必勉強,弟子靈力低微,無法強取少主靈力。”
琉雙:“……”難道她如此口是心非,嘴上說願意換,其實是不願意讓晏潮生取靈力救青鸞的?不是的,她真的想救自己的小青鸞。
晏潮生背過身,喉結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