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潁州, 花家村再走兩日就到了。這日他們在中途的一個小鎮上歇息,因爲最近的驛館離這裡都還有七十里路,而且和花家村不同方向, 所以只有住客棧了。
衆人在晚膳後都早早安寢了。因爲明日將要到達花家村, 花翎心裡有些緊張激動, 雖然花家村不是她真正的故鄉, 但卻是改寫她命運的地方, 想起往事,她也有些近鄉情怯了。
花家的那對老夫婦還好嗎?牧琴出嫁了沒有?聽到自己冒名頂替成爲公主的事,她會怎樣的反應?還有當年那單薄瘦弱的牧野, 自己一心保護的人,現在也長成一個健壯的青年小夥了吧?
花翎左思右想, 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一家人。怨恨?當初是有的, 但時間過了這麼久了, 那點怨恨早已消失不見了。寬恕?似乎又不能那麼大方灑脫……
“篤篤”,突然窗戶輕輕地響了兩聲, 接着窗戶被打開,一個黑色的人影飄了進來。
花翎擁着被子坐了起來。
“你知道是我?”那個身影徑直走到她的牀前。
“除了你還會有誰呢?你不是說過還會來找我的嗎?”
“嗯,你現在考慮得怎樣了?”範雲在她牀邊坐下說,“現在你已經被賜婚給王爺了,你更加不想走了吧?是不是已經立定決心要和王爺過一輩子了?”
“對。這是最好的選擇了。我也不想辜負王爺的心意。”
“但你真的放得下那馮大將軍?”範雲露在黑色蒙面巾外的眼睛漆黑髮亮。“我知道, 你當初和他可是……”
“當初是當初, 我們誰也無法回到當初, 我們要面對的是現在, 現在我和他還有什麼可能性?”
“這些天我一直尾隨着你們, 我看他對你一直是未能忘情,居然癡心到親自爲自己的愛人送嫁, 這種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他這樣做只不過是爲了能多看你幾眼。如果你對他說,你願意跟他走,我想他寧願違抗聖旨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爲什麼要爲他說好話?”
“因爲我也是男人,我知道他的心情,我不希望你這樣委屈自己,爲了王爺的深情,爲了兩國的和談,犧牲自己,勉強自己和不是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在一起。”
“那你今天想來幹什麼呢?帶我走,然後將我送到馮非寒的身邊,讓我們亡命天涯,成爲朝廷通緝的要犯?”
“你不想嗎?”他凝視着她,“……那麼和我一起離開,我們回南齊隱姓埋名地生活。”
“你以爲王爺會找不到我們嗎?”花翎冷笑。
範雲語塞。
“範將軍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的狀況誰也幫不了我,現在已經是我最好的選擇了。”花翎長嘆一聲,“你走吧。”
範雲深深地望着她,遲疑着:“你真的不走?”
範雲無奈地離開了。花翎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想:他真的只是想帶自己離開那麼簡單嗎?她不敢忘記他在北魏國裡的身份,他一直在魏國軍隊裡活動,曾夜探馮非寒的大營,曾出現在爭雲峰下,曾從軍營裡抓走自己,並差點兒要了馮非寒的命。他勢力之大,連王宮也可以輕易潛入……如果按他所說的去做,馮非寒就會成爲魏國的罪臣,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領軍,這對南齊來說不是天大的好事?
她本不想將人心想象得那麼醜惡,但不得不設想到最壞的結果。前路崎嶇,泥潭陷阱,處處皆是,由不得她不小心。
--------------------------------------------------
第二日,花翎等人早早就起身趕路了,希望可以在日落之前趕到花家村。但下午離花家村還有三十里路,就有譙郡城的官員來迎接鳳駕。
郡守倒是做足了功夫而來,他不僅幫花翎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人口解決了戶籍問題,還將她祖宗十八代的族譜背得滾瓜爛熟,並對她祖宗的光輝事蹟如數家珍,彷彿他也是花家的人。
花翎真是歎爲觀止:這些爲官的爲了升官發財,真的什麼都可以做,像這樣篡改戶籍只是小兒科吧,不知有多少歷史就這樣被篡改了。
終於到了花家村了,還未進村,就聽到鑼鼓喧天。花翎坐的馬車一進入村口,就聽到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震耳欲聾。
有人大叫:“木蘭公主駕到——”
花翎知道自己出去給人觀賞的時間到了。果然,雲翠前來摻扶自己出去。
一下地就嚇了一大跳:村口已經黑壓壓地跪滿了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如此齊整,都不知道在這裡等候了多久了。
花翎連忙叫衆人平身。
衆人起身,有些年長的人看向花翎的眼神是驚疑的,估計地方官員爲了圓這個彌天大謊花了不少心思。
郡守得意洋洋地宣揚:“我譙郡城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英才輩出,現在居然出了一個代父從軍的巾幗英雄!還被當今皇上封爲異姓公主,賜姓木蘭,和親南齊,這是何等地榮耀!這不僅僅是花守業一家的光榮,更是整個花家村的光榮,也是整個譙郡城百姓的光榮!”
聽聞此言,衆人皆高度配合地露出歡欣鼓舞地表情,有人還大叫:“皇上萬歲!公主萬歲!”
衆人得此提醒,便高聲齊呼“公主萬歲”了。
郡守更加得意忘形,興奮得面頰泛紅,估計木蘭公主一事將是他書寫政績時濃墨重彩的一筆。
人羣裡走出幾個人,爲首的是兩個顫巍巍的老人,皆被人摻扶着。
“我的孩子啊!”花父走到花翎面前,老淚橫流。他鬚髮盡白,老邁了許多。
花翎心中冷哼:是太內疚了嗎?
“我苦命的閨女啊!”花母皺紋深深,看來更加蒼老。她淚如雨下,不斷地叫喚着。
花翎本來是冷眼旁觀的,但不知爲什麼,被她叫多幾聲“苦命的閨女”,也忍不住雙眼泛紅。當花母撲過來抱住她失聲痛哭時,她沒有推開她,竟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彷彿想借這淚水沖刷掉心中累積的委屈與悲傷。
如此動情的重逢畫面,令在場不少人流下熱淚來。
郡守見效果良好,見好就收,連忙建議花翎一家人移步屋內,詳敘離情。
花翎這才發現扶着花氏夫婦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女的年紀較大,雙眼大而圓,但面容消瘦。那雙眼睛正飽含內疚地望着花翎,這分明就是真正的花牧琴!
而扶着花父的年輕小夥子大約十八九歲,虎背熊腰,不似一般少年人那麼瘦弱。他的面容依稀有些熟悉。——難道這是花牧野?
他眼神複雜,似乎既有內疚痛苦,又有歡欣喜悅。
“花……姐——姐——”他低聲叫道,眼淚奪眶而出。
花翎沉默了片刻,叫了聲“弟弟”,接着卻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有率先走向花家的院子。
走進那個有些熟悉的院子,看見那棵只剩下枝椏的老桃樹,花翎不由得百感交集。花家的房子明顯有修葺過的痕跡,可能是郡守怕公主以前的家太寒磣。
郡守帶領蕭子良和馮非寒等人蔘觀完畢,終於留下花家一家大小敘話。
其他人一走,花氏夫婦就一下子跪在花翎面前:“我們一家虧待了公主,對不住公主,讓公主代牧野從軍,飽經磨難,實在是罪該萬死!”
牧琴、牧野,還有以前花翎從未見過的大姐牧雲,也都齊齊跪下。
花翎連忙起身去摻扶他們。花氏夫婦固執地跪着,花母淚如雨下:“我們花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但當年公主借宿我們家時,老婦一時鬼迷心竅,讓公主代牧野從軍,一切都是老身的罪孽,老身知道即使我天天唸佛吃齋,也無法消除老身的罪孽,只希望老身天天爲公主燒香禱告,可以保佑公主平安順遂,能夠少受一些磨難。如今公主榮耀歸來,老身就死而無憾了。”
牧琴也哭泣着說:“當年我不但不幫助公主澄清,還阻止公主說出真相,實在是天良淪喪,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活在良心的譴責中……”
花翎看着她早衰的面容,之前對她的一點怨恨也消散了。
往事已矣,現在來追究誰的過錯還有什麼用呢?給他們定罪,就能改變她現在的處境嗎?
“你們不必太自責了,這五年我也沒有受太多的苦,但這樣也許就是我的命。”花翎心裡一陣悲愴,“我可以說因禍得福啊,你們看我現在貴爲公主了……”說完,花翎眼有淚光。
“花翎姐姐……”花牧野垂淚道,“自從知道你代替我從軍了,我就時刻都想着去替換你回來,所以我死乞白賴地拜人爲師練習武功,強身健體,只希望自己可以快點長大,能夠經受軍中艱苦的生活。但我娘和姐姐一直勸說我,說我貿然前去,只會令你的身份暴露,爲我們兩人都招來殺身之禍……”
花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牧野還是最誠實的人,母親和姐姐勸說他不要來找她,更多地是爲了保護他吧?但人就是這樣,首先關注的就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你娘和姐姐說得沒錯,這樣實在太冒險了。你也不必自責,我現在可是你姐姐牧琴了!牧琴,他們怎麼解釋你和我同名?”
“郡守和爹孃說,我們家出了個公主,那可是天大的榮耀,即使公主只是個過路人,也要說是親生女兒。由於我一直在村裡,嫁人也是本村的,無法隱藏。他便教我爹孃說,公主你是我的姐姐,因剛生下來時家裡貧窮,上面又有一個女兒了,便取了‘牧琴’的名字後就送給別人養了,我出生後就繼承了‘牧琴’的名字。你在五年前回來認親時被錯認帶走了。”牧琴仔細地述說緣由,花翎暗歎郡守說謊能力之強,深諳爲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