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峨眉山腳下, 有一個小村落,大約十幾戶人家,都是種田打獵爲生。靠最西北角有一個小院落, 只有三間瓦房, 牆壁上的泥灰很多已經剝落了。但院子裡收拾得很乾淨, 前院有幾隻雞在走動覓食, 後院的草地上還臥着兩隻白兔, 有一下沒一下地啃着青草,懶洋洋地曬着春天暖烘烘的太陽。
後院靠圍牆處長着一棵高大的桃樹,此時正開着滿樹繁花, 粉嘟嘟地,似雲似霞。花翎就躺在樹下的一張木榻上, 身上還蓋着一牀薄被。
自從這樹桃花開了, 她就經常躺在這裡度過午後的時光。
微風拂過, 花瓣飄落。花翎伸手接住一片,放到鼻端, 嗅了嗅花的芳香,不由得思緒萬千。
自從她潛逃,離開了雲翠之後,她就再次變裝,爲了擺脫追蹤, 她常改變方向, 甚至走到十字路口時用拋銅錢決定方向, 一路兜兜轉轉, 她甚至回到了當初攻打彭陽縣城時的駐地, 取回了自己藏在樹林中的背囊。半年後,她纔到達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峨眉山。
她之所以可以逃脫衆人的明察暗訪, 一路順利,是因爲誰也沒能料到她會如此改裝——扮成尼姑!她在平城時就考慮過,如果自己要逃走,應如何着裝才能隱藏自己,無論自己男裝還是女裝,人們都已見過,都難逃被懷疑,而這個時代最牛逼的平民就是和尚,以及尼姑,所以扮成尼姑是最佳選擇,雖然犧牲很大,但她要的就是出人意表。
她用剃刀刮掉了自己剛長長的頭髮,還刮掉了一部分眉毛,她本來的眉毛彎而濃,被她颳得短而細,這使她的面貌給人的感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再穿上那套順手牽羊來的青色緇衣,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尼姑了。即使是她的爸媽也見到認不出來,更不會有人想到這是潛逃的木蘭公主。
來到峨眉山,第一件事就是爬上金頂,這時它還不叫金頂,叫觀雲臺。這個時代,佛教盛行,峨眉山上香火鼎盛,但金頂的模樣跟現代的相去甚遠。花翎記得自己就是在金頂觀景臺的一棵大松樹下見到霹靂的,但觀雲臺上的幾百棵松樹,哪一棵纔是倖免於難長到千年之後的那棵?
松樹不可尋,霹靂不可求,愛情不可得。花翎在觀雲臺上坐了整整一天。從早到晚,觀日升日落,看雲聚雲散。“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天地何其之大,宇宙何其之妙,小小的她的一生在歷史的洪流裡甚至夠不上一顆水珠子,只是一個水分子罷了。讓上天垂憐,送她回現代,實在是異想天開。在這個時空,與在現代,都是一生,莊周夢蝶,蝶耶?夢耶?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路都是自己選的。
最後,她選擇了聽天由命,隨遇而安。下山後,她在山腳租下了這個小院落,生活至今。
這一年來的生活十分平淡,她安定下來後,就在圩日去市集裡擺攤爲人寫信,雖然收入不多,但也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這村莊裡的人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獵戶,民風淳樸,但花翎深居簡出,和他們來往並不多。唯一親密一點的就是隔壁院子的一對夫婦。戶主姓陳,夫婦兩都是二十幾歲,但沒有小孩,男才女貌,十分般配,他們的感情如漆似膠,花翎看見他們雙目相對時,有時雙方還會害羞臉紅,宛如新婚,羨煞旁人也。花翎還發現,在人前他們就稱呼對方“相公”、“娘子”,在沒人時就叫對方“秦哥”、“琪妹”,真是親熱得不行。
他們在半年前才搬來,花翎本沒有想着和他們來往。但有一天,她不小心感冒了,整夜都咳個不停。第二天,那妻子就端了一碗藥茶過來,說聽她咳得那麼辛苦,很不忍心。花翎受此恩惠,十分感激,之後禮尚往來,關係就熟絡了起來。那妻子還燒得一手好菜,花翎時常去蹭飯吃。不過蹭完飯就馬上走人,下次再送禮回報,實在不好意思做大煞風景的電燈泡。
此間歲月平淡如水,回想往事飄逝如雲。自己和馮非寒的情愛糾葛、是是非非,已經不是像當初感覺的那樣涇渭分明。馮非寒想要自己與人一起擁有他,固然是深深地傷害了自己。但自己呢?難道是全無過錯?明明知道他會被這個時代一夫多妻的習俗所影響,但出於對自己脆弱的自尊的保護,自己不也是懦弱得沒有一次明確地告訴他:我絕不會和其他女人分享你!無論是爲妻還是做妾!
愛情如戰場,而她居然沒有宣戰就做了逃兵。如果當初自己說了,結果會不會不同?
也許現在自己會這麼想,只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只是在爲他的負心找辯護的藉口。但她還是後悔了,在逃跑之前沒有徹底和他說清楚,沒有對他狂吼出那一句: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直至今日,還爲一些疑問牽腸掛肚,日思夜想。
花翎在桃樹蔭裡眯眼望着頭頂燦爛的花枝。開得多好的桃花啊!她想起花家村裡花家院子裡的那株桃樹,當初如果不是被開得正豔的桃花吸引,自己也不會走進那個院子,從此改寫一生的命運;她又想起了雲城將軍府裡的桃花,當初爲自己折下一枝桃花的人現在在何處?那日他背對陽光看着自己時,究竟在想什麼……
花翎在對紛擾的往事的回憶中慢慢陷入了沉睡。午後的陽光,透過樹枝投下點點光斑,微風過,花兒落,灑得她的被上全是粉紅的花瓣,她的臉上也落了一些。
一個白色的身影輕輕地走到了她的睡榻前靜靜佇立,投下了一片陰影。他輕輕地爲她取下臉上的花瓣,然後久久地凝視,彷彿看她一輩子都不夠。之後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彎腰摸了摸她才齊耳的短髮,輕輕翻轉了她緊握的拳頭,隱約看見自己送給她的那塊玉佩,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上面的鮮卑文字是“執子之手”,而他的是“與子偕老”?他對她的心從沒有改變過,但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現在告訴她是否已太遲?
也許是他的舉動驚醒了她,也許是心靈感應,她睜開了眼,見到了那張她魂牽夢繞的臉,那張想起心裡就無限甜蜜和痛楚的臉。
他風塵僕僕,看來有些憔悴。
雙目相凝。
恍然如夢。
前事紛擾,但此刻都不再重要,只要那個人如今在自己眼前就好。
她躺着沒動,只是靜靜地凝視着他,他弓身坐在了睡榻上,俯身攬住她,雙脣迫不及待地壓上了她的,訴說着自己長久的思念。她雙手緊緊地攀着他結實的肩,迴應着他的探索。就當這是一場夢,讓她放縱自己一次。
春日燦爛的陽光透過桃樹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修長白皙、曲線窈窕的身影在他眼裡美得驚人,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隨着他的動作,她覺得自己變得無比敏感,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飛起來了……
春日的陽光灑了滿地碎金,暖暖春風拂過,吹落片片桃花,捲起紛紛花雨。桃樹蔭下,嫋娜的春風裡,有兩片粉紅的落花被卷在一起飛舞着,交疊着,傾軋着……他們如琴絃與琴弓的相遇,奏出古老而醉人的旋律。
等花翎從迷醉中回到現實,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房間的牀上,身邊緊挨着的就是那個自己既愛又恨的人。他可能太累了,面朝外躺着睡着了。
花翎輕輕地掀開薄被,看見了他背上那道長長的傷疤,雖然已經過了將近兩年,傷疤不及以前那麼觸目驚心,但依然很明顯,她用手摸上去,還可以感覺到凸凹不平。摸着摸着,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被驚醒了,看見她在哭泣,便手慌腳忙地爲她拭淚。
“怎麼了?不要哭。”
她止住了淚,硬起心腸說:“你走吧!回你的將軍府去,回你的妻妾的身旁去!”
“沒有妾,崔家小姐過門不到半年,就將那兩個通房丫鬟打發出去嫁人了。”
花翎略有驚奇,但依然說:“那回到你的妻子身邊去,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裡,哪怕你再來這裡也不會再找到我。——我告訴你,無論是爲妻爲妾,我都不會和其他女人來分享你!”
他愛憐地看着她說:“我的妻子叫崔翎。”
她瞪眼看着他。
“她的從小就與家人失散,被花家領養撫養長大,所以她又叫花翎。”
她表情略有緩和,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當初父親已經答應讓你嫁入我們馮家,但必須給你一個新的身份,崔尚書以前受過父親的恩惠,對馮家很忠心,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女兒小時候不慎丟失,等找回時已病重不醫了,他怕崔夫人受不了這個消息,一直隱瞞着,只是說女兒被人拐走了,找不回來。所以我帶你去佛照寺上香,安排你和崔夫人見面,希望你可以借用崔家小姐的身份,崔夫人果然很喜歡你,一心想要你做她女兒……”
“之後,妙畫就代替我提前進入崔家做起了崔家小姐?”她接着說。
“你何時知道的?”他驚愕地看着她。
“最近才知道。”在這裡她每天都沉浸在回憶中,反覆琢磨着與他的種種事情,便發現了一些蹊蹺:在佛照寺,馮非寒好像說崔家沒有女兒,後來怎麼又請求賜婚呢?還有妙畫的出現也很奇怪,只在她身邊呆了幾天就不見人影了,她不是馮非寒的四大貼心親隨之一嗎?不應該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天從隔壁家蹭完飯回來,她心裡就在琢磨那對有些奇怪的小夫妻:夫妻感情如漆似膠並不出奇,但相處時還那麼羞澀如未婚男女,就不太正常了。難道是假夫妻?那是誰派他們來的呢?突然想起他們無人時的稱呼——“秦哥”、“琪妹”,心裡便有了些疑惑。正巧此時有一隻老鼠從院中穿過,花翎便驚聲尖叫了一下,片刻那對小夫妻雙雙駕臨,見到花翎安然無恙,都一臉的如釋重負。花翎也就明白了幾分。
“你的琴棋書畫四大親隨,我都見過了吧?”她問。
“嗯,書君、妙畫,你早就見過,銘琴和碧琪現在就住在你隔壁。”他道,“當初他們四個和我一起上山跟師父學藝,他們各有所成,書君善軍法,所以隨我去了軍中,銘琴善計算,在家幫助父親管理家業,碧琪善醫,留在山上陪伴師父,而妙畫善易容,常奔走各處探聽消息。妙畫的身型與你有幾分相似,所以扮起你來,一般人根本無法分辨,崔夫人還一直以爲妙畫就是那天在佛照寺見到的你。”
“原諒我。”他坐起身,拉起她的身子緊緊地抱着,“我知道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當初沒有把真相告訴你,害你把心都傷透了,你現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但請你不要傷心,我從沒有讓你做妾的意思,至於那兩個丫鬟我回到平城後也從未碰過她們,叫她們留宿書房,只是爲了給父親看而已。我原本想等娶了你之後再找個藉口遣她們走,但父親肯定是不會同意的,所以這種沒有確期的事我也敢和你說,以免事情有阻滯,你會更傷心失望。”
他鬆開她,用手撫摸着她尖尖的下巴:“那段時間,見你傷心得都消瘦了,你知道我的心裡是多麼地難受?但我總在安慰自己,只要我們跨過這個難關,我們就可以再無阻礙地在一起,那麼所有的痛苦都有了代價,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你離我越來越遠……”
花翎聽了這番話心裡五味雜陳,當初那樣的痛苦絕望,原來只是因爲他是個悶葫蘆,什麼都不說,而自己是個膽小鬼,什麼也不敢問。如果當初能說明白,會多好呢?
“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的信。”
“我的信?我可沒有寫信給你。”
“是啊,你沒有寫信給我,甚至連逃跑時也狠心地不留一封信給我,反而留給了竟陵王。”
“竟陵王后來怎麼了?他帶回南齊的公主是誰?”對這個男子,她只有愧疚。
“是你的侍女雲翠。”
“雲翠……”她想不到自己還是連累了雲翠,不過竟陵王是個好男人,希望他們在一起能幸福吧,雖然這樣想有些太自私。
“你走後,我們都在尋找你,竟陵王尋了半個月後不得不放棄回南齊去了。我則一直在找你,但你居然藏得那麼隱秘,好久都沒有消息。但上天見憐,有一次,我在酒樓見有人拿出一封家書,我看那字跡很像你的,後來派銘琴和碧琪一查,果然找到了你……”
“那你爲什麼這麼遲纔來?”
“因爲有人一直在監視我,想要通過我來找到你,我必須要等他放鬆警惕才行,……以前是我準備得不周全,才讓你受了那麼多的委屈,所以我一定沉住氣,讓大家都開始淡忘你時纔來找你,無論我在洛陽時有多麼地想你……”
聽到馮非寒提到他,花翎推開他,坐直了身子,嚴肅地說:“有一件事應該和你說清楚,當初在軍營裡的那夜,你和我……我們……並沒有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