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瑾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姚璟不由知道,這小子在州學那裡碰了釘子。
可還沒等他來得及矜笑,何瑾卻已臉色一變,喜笑顏開:“正好兒,着急着趕來,在家裡沒吃飽......姚福,來再添雙筷子!”
姚璟臉上還未綻放的笑容,頓時凝固了:這孩子,越來越......臭不要臉了啊。真是,看見他就上火!
不過,眼下正好有事兒問何瑾,姚璟也懶得計較這些,開口道:“你在三班衙役和刑房的改革,爲師已觀察過了,的確是垂拱而治的典範。”
“如今劉不同也被你鬥倒,爲師想趁朝廷未委派新吏目之時,對其他房也進行改革,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你覺得如何?”
何瑾夾了一個湯包兒,蹙着眉頭嚼了兩下後,才道:“時機還不算很成熟。如今三班衙役和刑房的運轉,靠的都是衙前街的管理費。鼓山煤礦的乾股,師父又都拿來捐助了四個慈善機構。”
“而改革各房,卻需要大量的銀兩來做後盾......有多大肚量才能吃多少飯,依弟子來看,這事兒得一步步來,量入爲出,先再改革個軟柿子的禮房比較穩妥。”
說着,何瑾的思路便漸漸打開了,繼續闡述道:“如此一來,其他房看到刑房和禮房的不同,必然心往向之。屆時,等冬日嚴寒一過,師父不再被四大機構綁束,便可趁機拿下戶房。”
“待全州的稅賦,盡數掌握到師父手裡,有權有錢......那時,還不是師父想怎麼改,就怎麼改?”
姚璟張着嘴大半天,都沒把筷子上的湯包兒送進去。
看着面前吃得有滋有味兒的何瑾,不由有些懷疑人生:這孩子,竟然吃個湯包兒的功夫,便將衙門裡一年的規劃給制定了出來?
而且,這規劃還一針見血、落地可行,簡直無可挑剔。尤其還老成持重、不見絲毫煙火刀戈,簡直就如官場了磨礪了多年的老油子!
反倒是自己,也算一小把年紀了,謀劃做事兒卻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何瑾雖說性子跳脫、行事詭秘,可在正事兒上卻縝密周詳、滴水不漏,師徒簡直有如天淵之別。
“那,那好,就依你說的來辦......”
說完這句,姚璟眼珠又轉了轉,想着不能被何瑾如此把控着談話主權,便主動開口道:“昨日入了州學,感覺如何?”
說着這話,姚璟纔將都快涼了的湯包兒,送入了嘴裡。可隨後何瑾的一句話,頓時氣得他連連咳嗽,直接將湯包兒又噴了出來。
“嗨......那破地方兒,幾乎一個正常人都沒有!”何瑾還挺委屈,一臉的幽怨道:“師父,你送我去那地方受罪幹啥?”
姚璟的臉色一下就黑了,連連咳嗽的同時,還忍不住臭罵:“混賬!......那可是一州文教之所,是爲師特意磨礪你跳脫浮浪性子、打磨你才學品性的良選!爲師的一片好心,真是全被你當了驢肝肺!”
何瑾一看,趕緊端了熱茶去哄:“師父,師父您喝茶。是弟子沒領會您一片苦心,全是弟子不對......不過,師父你有沒有想過,去了那種地方,弟子可能就會被教傻了,那該怎麼辦?”
姚璟剛喝了一口茶,聞言不由又噴了出去,面色赤紅拍案道:“混賬!州學之所,所教的全是聖人經典,培育的都是朝廷棟樑,豈容你如此調侃詆譭?”
“就算爲師,也是從那裡一步步走出來的。難道你以爲州學培育出來的,都是食古不化、迂腐透頂的書呆子不成!”
何瑾這下就不說話了,可那雙疑惑的眼神兒,卻上下打量着姚璟,分明在說:難道,不是嗎?......
一看到這眼神兒,姚璟再度怒髮衝冠。
可又一想自己跟何瑾的差距,忽然面色一僵,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了......
“那你以爲爲師讓你去州學,是爲了什麼?”難受了半天,姚璟才略帶心痛地反問了一句。
“當然是學寫八股,考科舉,然後跟師父一樣當官兒啊。只有當了官兒,才能更加方便地撈......呃,造福一方,回報朝廷!”
“呵......”姚璟嘴皮兒不由輕蔑地一挑,道:“你以爲寫八股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多少人寒窗苦讀數十載,都未曾高中,甚至連個秀才的功名都取不上。你剛入州學一天,便妄想着金榜題名?”
何瑾這下臉色也有些難看了,道:“那,那師父還說過,明年就是縣試之年......”
“不錯,明年就是縣試之年。爲師的想法,就是讓你臨陣磨槍,隨後參加一場科考,知曉何爲天外有天!”
這一下,何瑾徹底沉默了。
他悠悠地望着姚璟,眼神裡是說不出的冷硬和沉凝。似乎在那雙眼窩當中,正醞釀着一場小小的風暴。
學習聖人經典,磨礪心性品德?......狗屁啊!
不是何瑾對華夏古文經典有什麼反感,而是他早已不需要這些:開玩笑,一個前世三十歲的人,三觀和獨立人格早已成型。反過去再學那些經典,能有多少的意義?
更何況,真正爲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東西。
前世何瑾雖沒讀過多少儒家經典,可網絡上多少名著典籍、成功學、心理學、厚黑學?還有王陽明的心學、以及另一位聖人曾國藩的事蹟感悟......這些道理和觀點,不少就跟儒家的經典,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而這些東西,他都辯證取捨地讀過用過,也轉爲了自己的行事準則和智慧。
至於‘活到老、學到老’一說,更是可以在日後的行爲處事中學習和感悟。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故而,在何瑾看來,他入州學的唯一意義,就是學會寫八股,拿來當成步入仕途的敲門磚。
可惜姚璟這位古人,畢生奉儒家經典爲圭臬,爲萬事之良藥。根本沒看清事情的本質,便妄想着用這些,來洗腦何瑾成爲他心目中的那種人......
此時感受着何瑾的冷硬氣息,姚璟一時也知自己說得重了,趕緊開口勸慰道:“潤德,爲師其實也是爲了你好。”
“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不知信,無以知人。而知命、知禮、知信,都得研習經典才成。”
何瑾不由嘆了一口氣,也沒跟姚璟爭執,而是語氣平和地道:“師父的一片苦心,弟子已知曉了。”
“只是,師父讓弟子研習經典,也不會是想讓弟子皓首窮經,做那尋章摘句的腐儒吧?弟子最終,還是要走向仕途的。既如此,敢問師父,要想做得好八股文,應當如何?”
姚璟以爲何瑾這是認同自己的道理了,不由有些滿意,蹙眉仔細想了想後,才道:“嗯,這八股制藝,堪比牀板下面掄大斧,螺螄殼裡做道場,最考量一個人的功底水平。”
“首先,通曉四書五經、朱子集註是最最基本的。其次,八股的基礎在於詩詞文賦,所以要懂一些楚辭、樂府、漢魏六朝文賦、唐詩、宋詞、元曲。”
“除此之外,龐大的知識儲量也是必備的。諸子百家要涉獵一番,儒、墨、道、法、縱橫等學派不說融會貫通,也要言之有物。”
“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史記》總要看過,《資治通鑑》、《貞觀政要》歷朝的實錄,也要爛熟於心......”
“最好呢,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卜算術,琴棋書畫,樣樣涉獵一點......如今我朝塞外韃虜侵擾不斷,戰事糜爛,故而兵書戰策也要懂......”
何瑾呆呆地聽着,不由感覺一重重的山嶽向他壓來,面露絕望:師父啊,要是這麼來,別說十年寒窗苦功,就是一輩子搭進去,都不見得能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