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杵着笤帚的小月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二廳。可愛的嬰兒肥臉上,盡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此時坐在躺椅上的何瑾,‘噗’的一下吐出顆蜜餞的核兒。那核兒在空中化出一道弧線,還未跌落在地,‘啪’的一下就被人拍在了掌中。
此時的唐伯虎完全不復名滿天下大才子的傲氣,一臉的諂媚活脫脫像個狗腿子,笑呵呵地向何瑾討巧道:“大人你看,屬下又接到了......”
“嗯......”半眯着眼睛的何瑾,就張了張嘴。
然後唐伯虎當時會意,立即端起躺椅旁桌上的茶。何瑾啜飲了一口,還有些嫌棄地道:“有些涼了......”
唐伯虎又趕緊往茶盞了續了熱水,還貼心地吹了吹,再度端給何瑾道:“大人,再試試?......”
“不試了......”百無聊賴的何瑾睜開眼,就看到了院中的小月兒,笑道:“月兒,在掃呢,還是在偷懶呢?”
“不是的,老爺......”月兒就拎着笤帚進來了。而此時的唐伯虎,已屁顛顛地替何瑾揉起了肩膀。
月兒就悠悠看了兩人一眼,認真地言道:“月兒是想不通,唐解元以前多自傲的一個人啊,現在怎麼比金元還金元?”
何瑾聞言當時就要笑出來,可隨後就聽月兒又道:“另外,老爺也是堂堂的四品朝廷大員了,爲何還跟磁州衙門裡的小吏一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不愧是聊天終結者外加尬場製造者,此言一出,何瑾和唐伯虎對視一眼,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因爲,人家月兒說的是實話。
這真實打擊,才最爲致命。
一時間,兩人臉色訕訕,都覺得今天一上午的事,確實有些誇張了。
見兩人有認錯的表現,月兒纔再度開口道:“唐解元如此殷勤,不就是想知道,老爺如何用計弄死了那個姚文元嗎?如此簡單的一件事,老爺爲何不能好好跟唐解元解釋一下呢?”
這話可真說到了唐伯虎的心坎兒上,他也一臉悲憤地望向何瑾,用疑惑的眼神控訴道:“是啊,爲何就不能解釋一下呢?”
“月,月兒......”何瑾就感覺有些臉紅,然後嗓子還有些幹。慌忙喝了一口茶後,才找到了原因,羞愧地絞着手指頭道:“月兒,你是知道的,老爺我......”
“喜歡賣弄。用老爺的話說,就是要裝逼。不裝的話不會死,卻渾身不舒服。”月兒就嘆了口氣,補充道。
一下子,何瑾更加無話可說了。
“那老爺現在還沒過夠癮嗎?”時機已然成熟,月兒就上前盯着何瑾的眼睛,仔細問了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夠了.......”何瑾愈加羞慚起來,回頭望向唐伯虎道:“唐寅兄,那我現在就告訴你?”
“懇請大人指教!”
這一刻,唐伯虎嘴上對何瑾說着,眼睛卻萬分感動地看向了月兒。此時的月兒,在他心目中就是仙女,就是王母娘娘,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哦哦,好,好的......”見確實把人家唐伯虎折騰得夠嗆,何瑾也心生愧疚,組織語言道:“這個計策其實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確實挺倉促還一頭霧水。但只要思路變一變,一下就覺得天地寬......”
說完,何瑾就一副希冀的表情看向唐伯虎,道:“唐寅兄天資聰穎,聽懂了嗎?”
“屬,屬下懂個屁啊!......”唐伯虎直接欲哭無淚,難以理解何瑾的思維。
“哦哦......是不太容易懂,還沒說出關鍵的一點。”何瑾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繼續道:“關鍵的一點,就是不能用我們的角度去看,要用陛下的角度去看......這下,唐寅兄應該懂了吧?”
“陛下的角度?......屬,屬下還是不懂!”唐伯虎知道何瑾的思維,好像跟他們不一樣,卻沒想到會如此不一樣。
這下何瑾也糾結了,又努力想了想,只能從頭開始慢慢解釋道:“唐寅兄,你想想看哈.....這姚文元之前就坑過金櫻姬的老爹,那你說他往常向朝廷的上書,內容會是支持開海,還是反對開海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唐伯虎當時便脫口而出道:“當然是反對開海了,否則他又怎能會因誘捕金船主之父之功,一路得以升遷?”
“不錯。”何瑾就點點頭,繼續道:“後來咱不是來了海澄縣,然後他要揣摩朝廷的意思,上書的內容又會是什麼?”
“這?.......”唐伯虎也漸漸進入了狀態,開始有些明白了:“應當是含糊其辭吧。畢竟那個時候,他一方面拿捏不住朝廷的意思。”
“另一方面呢,還想着開海後,能夠進一步敲詐李老爺子等商賈。故而上書的內容應當是模棱兩可當中,還略微傾向開海吧?”
“不錯!”此時何瑾就找到了節奏,讚歎地看了一眼唐伯虎,繼續道:“隨後我不是忽悠了他一番,然後他上書的內容忽然便改弦易張了,對吧?”
“可那個時候,我、海知縣還有都司衙門的上書,都言開海形勢一片良好。你說陛下忽然看到他那別具一格論調的上書,會是個什麼感覺?”
“大人,稍等會兒......”
從這時開始,唐伯虎的思維就開始亂了,道:“大人那封奏疏屬下也看了,同樣是說不想開海,想要緩一緩......”
“可我路上就給仍下水溝裡了。真正發往京城的奏疏,內容完全不一樣。”何瑾就提醒唐伯虎,道:“扔奏疏的時候,咱倆還在一個車上,你難道都忘了?”
“哦......”唐伯虎頓時想起那個細節,繼續按照何瑾的思路走,言道:“所以大人才說是忽悠了那個姚文元.......然後陛下看到他那封奏疏,必然覺得......嗯,覺得這知府未免有些牆頭草,立場不太堅定?”
“不不不......可不只是那樣。”
何瑾見狀就連連擺手,道:“唐寅兄可不要忘了,那個時候咱開海已步入了正軌。尤其我的上書,你知道上面都寫了啥?”
“啥?”
“也沒啥,就是將開海之後的各項數據,做了一個彙總,寫給了陛下。然後得出結論,僅月港一地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公私並賴......”
“啊?......”這下唐伯虎張目結舌,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假如只是別人支持,姚文元這裡反對的話,弘治皇帝最多覺得這個知府冥頑不靈。可何瑾將這等數據狀況彙報上去時,姚文元卻高唱反調,那簡直就顯得無腦、根本不體察實情且居心叵測了。
不錯,對於開海一事態度向來含混就算了,偏偏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還叫囂着反對,不讓人生疑纔怪。
“然,然後呢?......”越往深處想,唐伯虎越覺得這計策陰狠。
可最終還是感覺迷障重重,又疑惑道:“但即便陛下記住了這個知府,且對其有了惡感,也不至於下令讓錦衣衛緝捕吧?”
“緝捕當然是不會的,但派錦衣衛調查一番,卻是必然的。畢竟,咱那位聖上做事就是認真,有了疑點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聽到這裡,唐伯虎就覺得有些玄了:至於嗎?......就這麼個小小的疑點,對於日理萬機的陛下來說,估計過眼就忘了,怎可能專門派錦衣衛暗中調查?
除非有人在他的身邊,刻意提及暗示了一下,陛下才會......
想到這裡,他不由驚悚地看了一眼何瑾,察覺到了什麼。而何瑾也悠悠回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嗯,有些事......看破就可以了,千萬不能說破。
“好,好的......就算陛下暗中派錦衣衛開始調查。可事情不是又回到了那個難點?沒證據的沒證據,有證據的也不能直接拿出來.......”
“不不不,唐寅兄你又錯了。”
何瑾這時就翹起了食指,來回晃悠着言道:“陛下主動派人調查了,性質可就不一樣了。有些東西該拿出來,就可以拿出來了,甚至就算沒證據的,也可以故意透露出去。”
說到這裡,何瑾面上不由露出一抹陰冷的笑意,道:“政治可比真相殘酷多了。政治場上輸了就是輸了,非得有證據才能弄死那個人嗎?”
“大人?......”這話一入耳,唐伯虎登時渾身驚顫,臉色都有些發白。微微向後退的時候,手忙腳亂,將案桌上的茶壺都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