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傑廉苦笑,他彷彿又看見了一年前的自己,完成了在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攝影專業的碩士畢業典禮後,甚至沒有回家,就直接趕往母親擔任社長的Loire雜誌社,揹着沉重的大揹包站在母親的辦公室裡,窗外巴黎的車水馬龍和他表面上的鎮靜難掩內心的忐忑。
媽媽的辦公桌上放着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它散發出的東方特有的香氣,把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一種悠閒的氛圍裡。安傑廉一進門,首先就聞到了那股芳香,他很奇怪爲什麼母親會在七月的盛夏天氣裡還喝這樣的熱飲。他把揹包卸在沙發上,說出自己想做攝影師的想法。
他的母親納蘭已經五十八歲,但不像大多數的中年婦女那樣身材走形,她雖然微胖但非常勻稱。聽到腳步聲,她擡起頭,摘下眼鏡,盯着自己的兒子。他是個很漂亮的小夥子,只有26歲,面容相當清秀。一雙大而黑的眼睛,靜時顯露出沉思和熱情,怒時則閃爍着最兇惡的憎恨的表情。他的頭髮經過精心的整理,前額的部分微微翹起,顯示出了他性格中倔強的一面。即使是在美男雲集的法國巴黎,他也絕對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而更重要的是,他具有東方人所特有的持重和內斂,安於淡泊,捨去貪慾。
“我有一把年紀了,”納蘭將杯子端起來,放到嘴邊小口地呷着,“身體也不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媽!”
“怎麼?”
安傑廉有些猴急,說:“媽,我要做攝影師,你明明知道的,爲什麼還那麼說。”
“做攝影師就那麼好?你想做一輩子嗎?”
“媽!”安傑廉開始乞求了,“我爸還不是一輩子都在做攝影師。”
聽到這話,納蘭的手一抖,杯裡的茶濺到了她的手上。安傑廉說出了剛纔的話就已經後悔,連忙改口道:“媽,求你了,你就答應我吧。既然不讓我做攝影師,又爲什麼同意我去學攝影。”
“職業和愛好是各自獨立的。”納蘭說得非常慢,但已經讓安傑廉的心冷了半截,“同意你去學攝影是出於對你的尊重和愛,可是現在該是你回報我的愛的時候了。”
安傑廉知道,自己永遠都戰勝不了母親的想法,於是他命令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笑呵呵地對母親說:“媽媽,我愛你。”
“你不用對我這樣,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媽媽,”安傑廉收斂了笑容,說,“這種職業上的轉變讓我一時難以接受,也許之前的我是把愛好和命運混爲一談了。但既然選擇過,你總要讓我嘗試一下吧。你就讓我做一年吧,一年之後,我一定回來社裡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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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但安傑廉的臉上盡是嚴肅。
“求你了,就一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
就這樣,他和母親簽了一年的合約,成爲了Loire的攝影師。這一年裡,他在歐洲的範圍內旅行,一邊拍攝照片,一邊撰文寫遊記。他滿以爲這樣的舉動可以換來母親的回心轉意,但納蘭似乎是鐵了心,對安傑廉取得的成就無動於衷。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他到達了旅行的終點意大利。
七月的羅馬從來不會下雨,天氣乾燥得像要着火,而到了夜晚又會涼風習習,不會讓人有難忍的溽熱。全意大利都在放假,讓羅馬變成一座空城。在羅馬市區北部,一大著名的觀光勝地是西班牙廣場。廣場正面的西班牙臺階因爲曾是電影《羅馬假日》的外景地而聞名遐邇。臺階上有許多畫像和賣花的小攤。在臺階上坐下就可以體會到一種明快悠閒的氣氛,十分不可思議。臺階前面的“破船噴泉”前總有人在彈吉他或拍照,這座噴泉是貝爾尼尼父親的作品,創意來自於一次臺伯河的決堤。有三處跳舞場的西班牙臺階上建有古代埃及的方尖塔,方尖塔的後面就是聖三一教堂,可以俯瞰整個廣場。
1999年,聖三一教堂連續上演了6場歌劇,爲那一年羅馬的夏季增色不少。除了歌劇,許多大文豪和藝術家,如司湯達、巴爾扎克、瓦格納、李斯特、勃郎寧等都在這一帶居住過。西班牙臺階的右側還保存有玫瑰色的濟慈的家。
安傑廉就住在西班牙臺階上方的ScalinatadiSpagna三星級酒店裡,那是一座建於18世紀的小別墅,有一個大陽臺可以俯瞰整個羅馬,每天清晨推開窗子,就能看到山上聖三一教堂。這座酒店受了廣場周圍英國氛圍的影響,不知不覺中帶有了不列顛的韻味。寬敞的起居室裡,帶淺粉色條紋、上面畫着綠葉扶疏的紅玫瑰的奶白色奧巴鬆地毯隨意地點綴在光亮如鏡的地板四周。舒適的椅子上罩了一層乳白色的波紋綢,在陽光明媚的小桌上有一隻插着香檳玫瑰的乳白色大花瓶。
此刻,安傑廉站在臥室的窗前,盯着東昇的旭日,又是一個黎明到來了。這是他作爲Loire簽約攝影師的最後一天,沒有心情工作。陽光漸漸變得刺眼了,他拉上百葉窗。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姐姐。
西班牙廣場的前方是羅馬最著名的購物大街孔多蒂路,Gucci、Prada、LuisVuitton、Armani的櫥窗總是一天一個樣,雖然他本身也勉強可以算是個藝術家,但對於羅馬的時尚流行文化卻知之甚少。他只知道母親喜歡珠光寶氣,於是挑了世界三大珠寶店之一的布爾加里的項鍊;姐姐是職業女性,Armani的套裝是意大利白領的首選,一旦穿上就再也不想脫下來;至於送給繼父的東西,就不能沒有一點品位,而孔多蒂路處處流露着浮華,沒有成熟穩重的味道,所以他決定到達中央車站之後去看看那裡**的歌劇CD和集郵冊。
從孔多蒂路步行十分鐘左右即到達了許願池,此起彼落的數不完的銅板落入水中的聲音和摩肩接踵的遊客及各種語言混雜的交談聲,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他摸遍全身的口袋沒有找到硬幣,只好衝着池水出了半天神,想想自己的願望,好象也是空洞飄渺的。
安傑廉坐在中央車站裡,開始了耐心的等待。當天的報紙上有一則關於帕拉蒂諾山的旅遊廣告。他記得曾經在大學圖書館裡看到一本書,說帕拉蒂諾山就是羅馬的起點,想要了解羅馬必須先去帕拉蒂諾山。據說公元前753年,羅慕洛與其雙胞胎兄弟問上帝誰能統治臺伯河這片土地;羅慕洛爬上帕拉蒂諾山,而他的弟弟爬上了阿文蒂尼山。當時有6只禿鷹飛過阿文蒂尼山,而有12只飛過帕拉蒂諾山,兩人都以爲獲得了上帝的恩寵。後來羅慕洛的屬地越來越豐饒,最後終於建立了羅馬城。
也許任何事物都是有起點的,安傑廉在心裡這麼想着,自己的起點又在哪裡呢?
白色的歐洲之星特快列車緩慢進站的時候,安傑廉正好喝完面前的咖啡。車的外型十分搶眼,出自意大利設計大師喬治亞羅之手;而在中國,這位大師的名字被人們所熟知還是因爲他爲通用汽車設計了一款頗受歡迎的車型HRV。列車上安安靜靜,乘客稀少,沒有人會在這個羅馬旅遊的黃金期趕去巴黎。安傑廉靠在窗口,看着窗外羅馬郊區的田園風光,忽然間倦意全無。他夢想的春天會來嗎?
列車抵達的時候正好是巴黎的夜上濃妝。安傑廉在車站的衛生間裡換了衣服,穿上了一身黑色的正裝,打了一個淺黃綠色的領帶,又用水整理了頭髮,便立刻容光煥發了。
推開家門,納蘭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她好象胸有成竹,知道兒子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回來。在她的旁邊,放着全套的西裝、襯衫和領帶。多年來,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等待兒子放下照相機,穿上正裝的這一天。
她先是擁抱了安傑廉,然後就開始了一本正經的說辭。
“衣服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明天跟我去辦公室。”
“媽媽,”安傑廉突然打斷母親的話,“今天是我以攝影師的身份爲Loire工作的最後一天,從明天開始,我將參與雜誌社的經營。”
納蘭微笑了,甚至眼裡含着淚光。可是安傑廉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由喜轉驚,由驚而怒。
“我當初和媽媽約好,一年後將會爲社裡做事。但我並沒有說一定要回巴黎。所以,我要去上海,去我姐姐那裡。我想,回上海的Loire也應該算是兌現諾言了吧。”
納蘭拉住他的領帶,用力打他的頭。他個子高,納蘭打起來多少有些費力,於是就更加生氣。安傑廉護着頭,用胳膊招架着母親打過來的手。
“媽,你又打我頭,早知道就不打領帶了。”
納蘭做了這一系列的運動,感覺有些氣喘,手再也擡不起來了。於是她坐在沙發上,一邊抱怨一邊難過。
安傑廉走過來圍住媽媽的脖子,說:“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是要鍛鍊孩子,就要像雄鷹那樣,帶着孩子展翅飛翔啊;你再這樣保護我,恐怕我的翅膀就要退化了。”說着,他拿出了給母親的項鍊,納蘭看都沒看就放在了一邊。安傑廉很吃驚,說:“那可是布爾加里的項鍊,你竟然扔一邊。”
“你少討好我,你趕緊滾到上海你姐姐那兒吧。以後讓她管你,我就省心了。”
“媽媽!”安傑廉做了一個傷心哭泣狀。
安傑廉正沉思,正因自己使用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騙了母親而自責時,車子已經進入了上海的市區。雨漸漸小了,安希儂搖下一段車窗,透進來一些新鮮的雨後空氣。窗外漸漸繁華起來,安傑廉的心也隨着飄了出去。
“上海大變樣了吧。”安希儂笑着說。
安傑廉只是點頭,顧不得說一句話。他的眼睛在窗外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間流連,雖然只是離開了九年,但對他來說,卻是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車子在一個路口等紅燈,他看着面前的斑馬線上來來回回的人流,五顏六色的雨傘成了一幅流動的山水畫,周圍廣告燈箱上的美女吸引着路人的眼球。而安傑廉的眼睛就停留在這樣的一組燈箱上,再也不東張西望了。
安希儂若無其事地發動了車,將他和那幅畫的距離越拉越遠。安傑廉只得回過頭來,卻不再對路邊的風景感興趣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安希儂邊開車邊說,語氣有些蕭索,“這麼多年,不溫不火的,偶爾在電視上露個臉。當初她考上了中戲就以爲是飛上了枝頭,連你也不放在眼裡。前些日子還在巴黎春天見到了我,連頭都沒敢擡。”
“不要說了。”安傑廉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很難聽到。安希儂立刻住了口,但對她而言,該說的話已經都說完了。
“先別回家,”安傑廉沉默了半天,終於有力氣張嘴說話了,“去龍華看看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