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黑暗,沉悶。
這是冥想室持續了數日的狀態。
喀嚓。
門鎖打開的聲音。
一絲光透了進來,照出一個如雕像般紋絲不動的身軀輪廓。
“不是叫你們別來打擾我嗎?”
門口,端着餐點的兩女,囁嚅着,擔心又懼怕的樣子,逡巡不前。
“......哎,算了,悶在這裡也無趣,出去轉轉。”
兩女眼前一亮,立馬接口。
“我們陪你!”
冥想室內的身影沉默着走到門口,在走廊的燈光下面目清晰,正是少年。
只不過,此時的他,異乎尋常地有些陰鬱,彷彿回到了當初在商貿港口的那一段臥底歲月一樣,看得兩女揪心無比。
見他要出門,她們連忙讓開。
經過兩女身旁,少年這才擺擺手以示回絕,也不說話,就這麼徑自朝樓下走去。
兩女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底的擔憂,還是放下餐點,跟了過去。
樓下,客廳裡,一衆僕人和鄰居,圍在一起。
他們之中,一顆結構複雜的小巧晶石,正懸浮半空,朝四周放着彩光。
這光,以晶石爲中心,在空氣中印出一團立體影像。
衆人就像初次看電影的人一樣,對着絢麗的,會活動的,仿若真實的影像,驚歎不已。
“看,這鳥,還有這些魚,它們怎麼都在原地打轉?”
“仔細看,不僅打轉,眼裡還閃着紅光呢!看着真瘮人!”
“嘶!你們看,這底下還有一條大傢伙!眼睛都長成一圈了!看都看不到邊!也在轉!”
“不得了!不得了!強者的世界,果然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我啊,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家務吧!”
“哈哈!誰還不是?就看一樂,想那麼多幹嘛......喲,你看,魚變少了!”
“對啊,越來越少......沒了,這下一條也看不着了,都去哪了?”
“奇了,真是越看越迷糊!”
剛剛走過半截樓梯的少年,聽到衆人的交談聲,視線順着轉過去,便不由自主地定在晶石上,腳步也跟着停了下來。
那晶石,是他數日前找中年紳士借來的,關於當時船上影像記錄工具以及那一段錄像的,一份拷貝。
此時晶石所展示的,正是他駕船前行時,沿途四周的景象。
不過,即使沒有這段影像,少年自己也記得很清楚。
四周逐漸空曠的海域,那些消失的生靈,去哪了呢?
當時,沒過一會兒,他就從前方橫貫在海天交際處的一條血線上,得出了答案。
那血線是什麼?是通體覆蓋猩紅之力,涌向世界邊緣的生靈大潮。
少年加快船速接近了以後,看得清清楚楚。
看來,越接近世界邊緣,猩紅之力的掌控力就越強,以至於這些生靈連片刻的清醒都無法擁有了。
只是,若真是這麼簡單,那一定是某條界限內的生靈原地打轉,而界限外的生靈則早已消失在世界邊緣之外,徒留下一片空曠的海域,根本不會給自己看到生靈大潮的機會。換句話說,接下來的影像,理應仍是一片空曠,什麼也沒有。
然而,嘩的一聲,客廳衆人面露驚訝,紛紛議論了起來。
沒錯,他們也看到血線了,就在這影像之中,展現得同少年的記憶分毫無差,漸漸接近影像中央,顯露出全貌,以至衆人驚歎聲此起彼伏,議論聲越發嘈雜。
船行在生靈大潮之間,少年仍記得當時的心情,是有多麼地糟糕。
然後,他就看到了,此行出發時完全不可能想到的,而在看到生靈大潮的那一刻,第一時間就預料到的,卻又寧願自己猜錯,最不想看見的一幕畫面。
對照着地圖,原本該是王者級魔獸的領地邊緣,眼前卻已成爲世界邊緣。一片上抵蒼穹,下探深淵,倒映着水面波光和猩紅大潮的空間牆,橫亙在少年面前。
從南到北,一眼望不到頭的無盡海水,未像地圖上記載的那般,穿過空間牆,與大陸東邊的海域相接,而是離着一段距離,就似臨到懸崖邊上,裹挾着生靈大潮,傾瀉而下,墜落不知何處去。
時有垮塌聲響,似是海牀崩解,便見邊緣處一整片海水,像是從一大片豆腐邊緣被切下來的那一塊一樣,脫離周圍海水,帶着其中無數生靈,猛地落了下去。
更使人驚奇的是,緊跟其後,空間牆就填補了過來,僅留下一絲縫隙,讓裂紋處的海水同其他地方一樣,作傾瀉之勢。
這般異響不斷,不一時,世界邊緣便肉眼可見地縮小了一圈。
原來,世界邊緣,不只是死亡,還是終焉。
事實擺在眼前,少年仍有些不信邪,借定向傳送卷軸穿過世界邊緣,前往大陸東邊的海域。
只是,到了這裡,回頭望去,眼前卻仍是同方才一樣的一幕。
少年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落得了同那海鳥一樣的境遇。
海鳥由自己來拯救,那自己呢?這個世界呢?
巫師們,對抗神明和猩紅之力,已近乎竭盡全力,還能扛得住這般滅世級的變故嗎?
他不敢想。
但他還是立刻駕船回返。
任務結束,他重新進入半位面,帶着影像記錄工具,被接引到泰坦之爐議會,將自己一路所見所想,配合着工具展示的錄像,朝着包括中年紳士在內的一衆與會人員,悉數道出。
普通人,看到這般危急景象,將是作何反應呢?
對於大人物的世界不甚瞭解的他們,理會不了巫師一個火球術炸出一塊深坑,和一切事物墜落到不知處,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他們會驚歎有餘,而深思不足,並在看過這一切後,重新回到自己原來的,裝滿了柴米油鹽的生活軌道上,只是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時不時地把此刻所見,當做談資,用來打發閒暇時間而已。
但是,如果做出這般反應的,是巫師呢?而且還是總領大局的議會呢?
當看到,連同中年紳士在內,一衆與會人員,在自己做完諸般講演後,只裝作嚴肅地點了點頭,隨即便露出了對於這一“新奇”事件感到有趣的神色,完全沒有認識到事情嚴重性,鄭重以待的樣子,互相間還開起了玩笑,順勢將話題拐到了別的地方,甚至連原本還被他們嚴正對待的“眼睛”消失和觀察利維坦動向的問題,也只是一句話帶過,便不再多提,對於生死存亡的大事,只一副嬉笑玩謔的態度,就連那幾個傳奇大法師也不例外時,少年急了。
然而,他的連聲爭辯,卻並沒有轉變他們的態度,反倒使他們中的有些人,竟開始厭煩了起來,彷彿自己只是一個遇到屁大點事就大驚小怪,嘰嘰喳喳個不停的膽小鬼一樣。
那一刻,少年莫名地想到了,那隻在猩紅之力操控下,如提線木偶一般的海鳥,心底頓時泛起一陣詭異之感,不禁連打了幾個冷顫,幾乎立刻就想逃離衆人眼皮子底下。
這可是他,自踏上英勇之道後,少有的反應。
看着眼前圍觀着世界邊緣影像的衆人,少年不知道,此刻的他們,是僅僅以普通人獵奇的視角,來看待這些奇觀呢?還是同議會一樣,明明應該面露震驚與惶恐,卻故意忽略了其中傳達出來的危險信號,反常地表現出無動於衷,漫不經心的樣子。
衆人皆醉我獨醒,這是少年前世在網上,諷刺那些見識貧乏卻又自以爲是的一類人,常用的話。
離開議會後,他向包括研究派在內的各方人士都傳達過,末日即將來臨的信息,但是無一例外,所有人都像議會一樣,都像眼前客廳裡的衆人一樣,完全沒把這類信息放心裡去。於是,這些天來,他一直試圖使自己相信,此刻的自己,就是前世自己口中那坐井觀天的青蛙。
但內心的焦慮沒有放過他。這幾日,昏暗的冥想室內,他的眼前,總會時不時地浮現世界逐漸崩塌的那一幕。
那是何等的真切,何等的煎熬!
可是,如果自己真是那個唯一的清醒者,那麼舉世註定沉淪,而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無可阻擋地發生,看着自己與之一同毀滅,那又該是何等的悲哀!
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向來不是用來秀優越感的,而是用來抒發自己內心不平之氣的,少年頭一次切身體會到這一點。
只是這樣的感觸,實在不好受。
他覺得有點悶,想出去透透氣。
與其無謂地跟自己較勁,不如先把這些拋諸腦後,待換一副心情後,再從頭開始考量最近發生的種種,他是這麼想的。
“你們還是在家裡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回頭看向身後跟來的兩女,如是道,然後也不等她們迴應,就兀自下了樓梯,繞過又將影像從頭開始放一遍,看得津津有味的衆人,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