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是楊龍比較喜歡的。
因爲它既空心且又輕,所以打人不疼。
你問楊龍怎麼知道這件事。
無它。
捱打捱得多,自然就知道了。
差三天就能完成十二年高中教育的楊龍,收拾起自己所有的書,從全班同學異樣的眼光中跑了出來,故作瀟灑的身影,甚至忘了給老師和同學們鞠一個告別的躬。
就這麼自以爲灑脫且混蛋的告別了楊龍的學生時代。
到家後,低着頭從那輛破自行車上解下一大捆課本書時,楊龍彷彿看到了我的未來。
沒別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土裡刨食去唄。
有句老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作爲一個地道平民的孩子,種地這事還難不倒楊龍,倒也幹得過。
咦,
只是眼睛爲什麼有點模糊,鼻子有些發酸,可能是進沙子了罷。
嘛的,有點矯情。
別人家的孩子都能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學習讀書,而楊龍卻只能馱着自己的家當灰溜溜的跑回家種地,這其中的滋味,好像有那麼一點不是很好受。
活到十七八這個歲數,楊龍一點也不覺得委屈,更不覺得辛苦。只是有點恨,恨那個從小把楊龍帶到大的老頭兒。
恨他爲什麼要讓楊龍習武,恨他爲什麼要天天拿着各種樹枝子鞭策楊龍站樁,恨他爲什麼不讓楊龍好好專注學業,偏偏要去繼承他的狗屁勞什子衣鉢。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讓楊龍去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楊龍其實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只想一個猛子扎進知識的海洋裡自由自在的游泳,永遠也不出來。
如今可倒好,練功練得楊龍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小夥子跟個武夫一般。
手一張,比別的孩子明顯大上一圈,又粗又長,這手哪裡還有半點兒中學生的樣子,老頭兒纔不管女同學們是怎麼看他的,也不在乎楊龍將來能不能找到媳婦。
他只在乎楊龍一掌下去,能不能打斷手臂粗的槐樹。
三年前,楊龍以全年級第三的成績考進鳳凰鎮第一中學,那時的楊龍,是何等風光。
就因爲老東西三年前塞給楊龍一本破書,說這玩意沒人能學的會,古今多少天傑鬼才俱都折在這本書上,還說以楊龍之悟性,絕不可能研究明白,讓楊龍千萬不要好奇去看。
他用腳後跟上的老皴皮也能想明白,楊龍可能不看麼,不看那還是楊龍麼。
可他終究是給了楊龍。
楊龍不僅看了,還深深的被吸引進去,這一看,就是三年。
也正是那本破書,導致楊龍成績一落千丈,甚至淪落到被學校老師集體勸退的地步,校長都來找我談話,說楊龍的存在會影響本校升學率,讓楊龍好自爲之。
人貴有自知之明,明明已經跟不上學習進度,還要硬着頭皮去學,怎麼可能學的進去,沒辦法,自己只好收拾東西回家。
事情已然這樣,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老東西在一年前走了,臨走前伸腿瞪眼,伸腿嚥氣時,一腳蹬了混凝土牆上兩個大窟窿,磚都頂了出去。
唉,臨死臨死也得給楊龍找點活幹。
習武之人就是這點不好,舉手投足,總得小心着些,生怕手腳重了,打壞什麼東西。
所以楊龍在學校一向都是逆來順受,從來不敢和同學們打鬧,讓他們打兩下就打兩下,楊龍也不還手,因爲楊龍怕失手打死他們。
這不是危言聳聽。
有一回,二驢伯伯家裡的大黑騾子不聽話,老是愛尥蹶子,還總欺負生人,傷人不少。楊龍趁它不注意時,偷偷貓在它的身側,彎下腰,左手捏住它的前蹄,右手攥住它的後蹄,兩下里一較勁,猛的漲腰起身,霸王摔槍,登時將它掀翻在地。
顧不得塵土飛揚。
楊龍一下撲在它身上,騎住它的大脖子,一手揪住它的頂鬃,按住它腦袋,另一隻手揚了它倆嘴巴。
就是這倆小嘴巴兒,要了它的命。
楊龍以爲它跟我鬧着玩呢,驚奇這畜生居然還會裝死,等楊龍起身時,大黑騾子的耳朵裡竟流出血來,任楊龍怎麼抽,它也不動彈。
那一年楊龍好像是十三,又好像是十四,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老東西拿着梧桐樹枝子漫天野地裡抽他。
後來老傢伙告訴他,他那樣抽楊龍,是爲了打給二驢伯伯看,只是爲了少賠他點錢。
最後具體賠了多少,楊龍還是個孩子,沒細問。
聽村裡人說,就那隻大黑騾子的體格,活着出手,賣給湯鍋,最少能換輛拖拉機,楊龍不信。
老東西一死,楊龍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兒,無父無母無親無靠的那種。
當然也順理成章的從老楊家第二條好漢過渡成第一條好漢,家裡的事兒,地裡的活兒,楊龍一肩挑。
話說家裡的二畝地又該澆了,水帶子被狗剩家借去,用了半個月也不知道還回來,非得等着楊龍去要,唉。
時至晌午,楊龍通開火,坐上鍋,溜達着去狗剩家要水帶子,恰巧碰上狗剩他爹從外地回來。
他爹一年也回不來一次,這次回來估計又給狗剩帶回來不少好東西,我很羨慕。
“楊龍,今天是星期二,你怎麼沒去上學。”
“叔,不去了,往後就在地裡刨食。”
“不去也好,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呦,還不是落個給別人打工的命。聽叔的,你不去,就對了。”
“叔,你這次回來,有點黑了,但是精神了許多。”
“好小子,會說話,叔一年也沒見你,你倒是高了不少,有一米八沒。”
“一米七八,還差兩公分。”
“夠用了,這就夠用啦。太高了也不好,太高看着晃悠。”
“叔,輪到我澆地了,我來拿水帶子。”
“哦哦哦,狗剩他娘,你給楊龍把水帶子拿出來。算了算了,你放哪裡了,我來拿罷。”
裡間傳來一句。
“就在南屋。”
推開門,屋裡有四個化肥袋,裡面滿滿的裝着帶子。
“楊龍,你怎麼來的。”
“溜達着來的。”
“那你可弄不走,這四袋估計得有二百多斤,還不少嘞,我騎三輪送你罷。”
楊龍彎腰探手一抓,一手兩袋。
“叔,不用不用,我走了。”
“我擦,這年輕人,你行不行啊,不行叔送你去。”
家裡火爐子上還坐着鍋,楊龍着急回家,走得有點快,沒聽清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