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是自己讓他避雨的,也確是怕他淋溼了受寒害病。
這話聽着像是沒什麼毛病,可禁不住琢磨。
高曖知道又被他捉住了話頭裡的痛腳,抱膝縮在角落裡,窘着臉怔怔的發懵。
她說什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好意,到頭來卻是這番光景。
上次單單只是稍微袒露個肩頭,便讓她意亂不已,此刻竟在這麼近的地方寬衣解帶,那不是要人命麼?
這時恰好瞥過眼來,目光與那瓷白的身子相觸,當即驚呼一聲,又把頭垂了下去,心中像戰鼓隆隆,襯着車外密不間聲的雨點,更是麻亂的厲害,但卻管不住那雙眼睛偷偷瞄過去。
徐少卿也沒說話,這會子正將描金烏紗擱在一邊,跟着重又提起脫下的衣裳,拎在簾門處,把手扭着擰水。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若是別人來做興許還有些難看,可到他這裡卻是從容閒雅,不見半點俗態。
片刻間,將曳撒、中衣都瀝乾了水,抖開來半鋪在板上晾,甩甩手,便向後一靠。
他身條勻稱,盈羸相適,一如那張勾魂攝魄的臉,彷彿被上天裁削琢磨過似的,挑不出半分瑕疵。
許是習武練功的緣故,那冰肌玉質中自有一股精幹之氣,平時袍服飄飄的,瞧着纖長,如今見了真章,卻是讓人大出意料之外。
這模樣,便是須眉男兒漢怕也比不得。
高曖不覺有些發愣,暗暗的偷瞄也變作了呆看。
此刻他身上未乾,濛濛的籠着一層瑩瑩的霧氣,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一顆甘露般的水珠從潤挺的頜下滴落,自胸膛順那起伏的肌理緩緩滑下,在略顯昏昏的車內瞧着,竟似美玉上拂過一縷瑩潤的流光。
“臣這身子好看麼?”徐少卿突然開口問。
她聞言一愕,登時滿面通紅,羞得將頭埋在胸前。
這種話也說得出口,還有個分寸沒有。
稍稍給個好臉,便又沒上沒下的消遣起人來了,這人究竟是怎麼了?
他卻是面不改色,脣角噙着笑,以手作扇,在頸側輕輕搖着。
“臣雖說是個奴婢,算不得真男人,可自信這副身板還能入眼,目下左右無人,臣這衣裳一時半刻也幹不了,沒奈何也只得從權,公主若不怪罪,臣便也不避諱了。”
自己是從權不得已,反倒她像是正稱了心意,這算作什麼話?
眼見他得寸進尺,越說越不成樣子,高曖羞窘之餘也不禁着惱,但想想自己方纔的確是在盯着他看,不由又有些氣沮,不知該怎麼應對。
徐少卿也沒再說話,只是慵懶的靠在那裡,含笑望過來。
車內昏昏,如同籠在夜色中,襯着綿密的雨點打在蓬上的“噼啪”聲,愈發顯得安靜。
愈安靜,便令人愈加手足無措,愈加心頭怦然。
彷彿那塵封的情愫正在胸間漾開……
半空裡,猛地冒出一聲炸雷,竟是在耳畔炸響。
她“啊”的一聲輕呼,不由自主的向徐少卿那邊靠過去。
擡眼望時,卻見他面色陰寒,雙眸沉沉的盯着車外,先前那玩味的笑意已經蕩然無存,突然伸臂攬在她腰間,縱身躍起。
高曖還未及反應,身子便已隨他從篷頂穿了出去。
人還在半空,就聽身下“嘭”的一聲巨響,其聲竟比悶雷更甚。
徐少卿甫一落地,便雙手將她橫抱,如掠燕般飛快的衝入不遠處那片林子。
“嗖、嗖、嗖……”
數聲呼哨裹在漫天風雨中破空襲來,從身旁耳畔激攢而過。
高曖緊緊縮着身子,從他頸側裡望過去,遠遠地就看剛剛還乘坐其間的馬車早已四分五裂,五六個模糊的黑影正朝這便疾追過來。
她心頭一凜,方纔醒悟這是有人忽施偷襲,若非徐少卿警覺,早一步逃出來,恐怕這時候他們已然慘遭毒手了。
究竟是什麼人又要暗下毒手?
莫非還是潛藏在宮裡的那個人?
她驚疑之餘更是害怕,縮着身子,瑟瑟發抖,把頭埋在那堅實的胸膛上,腦中幾乎一片空白,只覺徐少卿卻仍是足不點地,不時閃轉騰挪,避過迫身而來的暗器,耳畔呼呼風響,山林向後急速倒退。
但畢竟懷中還抱着個人,耳聽得那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高曖只覺那顆心都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衣衫早已被雨水打得透溼,卻渾然未覺,
就在這時,徐少卿突然停住了步子,腳下猛得頓挫兩下,似是將什麼東西磕了出去,隨即便聽身後傳來兩聲沉悶的慘呼。
他手上一鬆,將她放在地上,自己擋在身前。
幾乎與此同時,兩名黑衣蒙面人已殺到近旁,各持一把寒光雪亮的長劍從左右搶攻了上來。
眼見右邊那一劍迎面劈來,徐少卿身形晃動,閃開尺許,擡臂將對方的胳膊鉗在腋下,搭住那人要穴,夾手奪過長刀,跟着運力一挪,讓他擋在自己背後。
另一名黑衣人哪料到同伴一招之內便被制住,倉促之下手上收勢不及,長劍“噗”的直刺進了同伴背心!
他愕然一愣,待要拔出劍來,卻覺脖頸一涼,喉間已被捅了個對穿,鼻中哼了哼,便歪斜着倒下了。
高曖這算是頭一次親見徐少卿殺人,而且還是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由嚇得呆住了。
再看他狐眸中威勢凜然,面上卻仍是靜如止水,連眉梢也沒動一下,似是全然沒將這彈指間的生死相易當作一回事。
正自愣神,猛然間發現那最後一名黑衣人也已追到了近旁。
徐少卿從腳邊的屍首喉間拔出劍來,並沒朝對方瞧上一眼,仍舊擋在自己身前。
那黑衣人見他不費吹灰之力,頃刻間便連殺四人,此刻提刀昂然而立,赤着上身,濺在胸腹間的鮮血被淋漓的雨水漸衝漸淡,卻自有一股凌厲的殺意,令人不敢貿然上前。
“供出幕後主使,留你性命。”徐少卿冷然道,語聲宛如地府冥音。
對方渾身一震,再無猶豫,虎吼着提刀疾奔而來。
徐少卿將高曖向後推了推,自己迎上前去,與那黑衣人戰在一起。
刀劍相交,鏘鏘四起。
高曖背靠一塊山石,只看得神馳目眩。
她不懂武藝,但瞧對方與徐少卿鬥了十數個回合,仍可勉力支撐,也知他不是易於之輩,那本已稍稍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片刻之間,那黑衣人漸漸不支,忽然躍開丈許,拋下刀子,在腰間一拂,竟揚手將幾枚暗器朝高曖擲了過去。
“找死!”
徐少卿森然一喝,長劍拋出,凌空將那幾枚暗器打落。
卻不料,那黑衣人已欺到面前,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徑直朝他胸間刺去!
原來他自知不敵,所以才使出是聲東擊西之計,只爲引對方露出破綻。
徐少卿已無暇閃躲,勉強將身子沉下數寸,避過要害,那匕首不偏不倚,正紮在了左邊的肩頭上!
那黑衣人滿以爲這下一擊得中,沒曾想竟刺了個偏,心中一訝,待要繼續進擊,卻不料對方的手依然伸出,無聲無息的按在了他肩頭。
高曖看到徐少卿受傷,登時被嚇住了,急切想上去瞧他,卻又怕反倒壞事,惶然站在原地,扭着衣角,只覺那顆心都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了。
又瞧了幾眼,便見他依舊直直的挺立着,並沒有傷重難治的樣子,反而是那黑衣人面皮扭曲,額頭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連眼珠都突了出來,身子更是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好似極刑加身一般,心頭稍稍寬了些。
徐少卿擡手拉下那黑衣人的面紗,只見是個粗眉大眼的精壯漢子,但卻不識得,此刻面上一片煞白,顫抖幾乎已變成了抽動式的痙攣,顯然處於極大的苦楚中。
他冷然一笑,自己這手在肩頸穴暗送內勁的法子,頃刻間就能讓人如千萬只蛆蟲在骨肉中鑽爬噬咬,甚至比刀劈斧砍之類的酷刑更加難忍,這些年在東廠,只要這法子施展開來,便沒有撬不開的嘴。
“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那漢子喉頭咕噥了一聲,卻硬着脖頸子沒答話。
“只需再加一分力,你便筋脈盡斷,性命難保了,自己可想清楚,說是不說?”
他口中說着,手上繼續運勁。
片刻間,那黑衣人的眼白上便血絲滿布,鼻孔處也滲出點點血跡。
“最後一次機會,說,還是不說?”
那黑衣人口不能言,勉強點了下頭。
徐少卿微微一笑,稍稍收了些內力。
那黑衣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嘴裡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半句也聽不清。
“是誰?說清楚些。”
徐少卿劍眉微蹙,身子微微前傾,湊近了些,同時手上又減了兩分力。
那黑衣人的臉色立時又有好轉,張口道:“是……是……”
忽然眼中一沉,“噗”的將口中所含的暗器迎面噴了過去。
徐少卿這次早有防備,側頭避過,手上隨即暗運內力。
“唔……”
汩汩鮮血從那黑衣人的口鼻間噴涌而出,身子一晃,仰面栽倒,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
高曖在旁目睹了這一幕,張口結舌的愣了半晌,纔回過神來,急忙跑過去,扶住他急道:“廠臣,你怎麼樣?”
才一擡頭,便見那柄鋒銳的匕首仍插在他肩頭,入肉足有六七分,周圍肌肉已然浮腫起來,鮮血仍在汩汩外流,但旋即就被雨水衝散了。
“廠臣,你這是……這可怎麼好……”
她急得語無倫次,顫抖着雙手伸到腰間解開衣帶,脫下褙子,雙手撐着,遮在他肩頭,不讓雨水繼續淋溼傷口,口中又急問:“廠臣,這刀子可能拔得麼,我來幫你裹傷。”
話音剛落,便見他面色有異,那向來淡如止水的臉上,此刻竟抽動了起來,潤白如玉的面色也隱隱罩着一層青氣,不禁大吃一驚。
“你拔不得……上頭有毒!”
徐少卿僵着雙脣,勉強說完這句,便身子一軟,整個人癱在她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