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梭,晚霞燒紅的天空才只短短一會兒便轉爲了暗灰色。
夜幕將近,高曖坐在臥房內,垂眼望着那幅已有了些模樣的“比翼雙棲連理枝”嫣然一笑,繼續挑弄針線,手上不覺輕快了許多。
翠兒卻沒閒着,在一旁東摸西摸,翻箱倒櫃。
“翠兒,你在找什麼?”
“沒什麼……上次公主賞給奴婢的耳墜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高曖瞥了她一眼,笑道:“墜子不就在你耳朵上麼,嘻,你這丫頭何時也會這麼欺瞞我了?”
“這……是奴婢糊塗了,原來沒掉,太好了。”
翠兒臉上一窘,起身訕訕地笑了笑,走近兩步道:“左右徐廠公還沒回來,不若奴婢再去收拾個房間,公主去那邊安寢吧?”
“哦,這卻爲什麼?”高曖沒去看她,自顧自地在那花繃上繡着。
翠兒臉上有些脹紅,似在躊躇,轉了轉眼珠道:“公主不是說今晚徐廠公要回來麼?若是他要在這裡睡,公主卻到哪裡安寢?奴婢自然要再收拾個房間了。”
高曖見她一副緊張的樣子,不禁掩口笑了起來,可想想今晚,自家卻也是臉熱心跳,輕咳了一聲道:“今晚我還在這裡睡,他也自有下處,你莫管了,只管去安歇吧。”
“那怎麼成?”
翠兒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慌忙捂着嘴巴朝門口瞧了瞧,回過頭來,細聲細氣地壓着聲音道:“不可,若徐廠公到時執意不走,公主可怎麼辦?總不成和他一房睡吧?”
高曖那臉登時更紅了,垂下去沒敢答她,卻不由自主地瞥眼看了看左手邊的牀榻。
這丫頭是什麼心思,她自然明白。
跟太監做一房睡,自然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可那點顧忌跟等他盼他的思念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況且她所知道的徐少卿絕不是尋常那般表裡不一,沒血沒肉的刑餘之人,若他真的愛惜自己,自然不會作出那些無禮事來。
翠兒當然不知她的心思,一邊注意着窗門處,一邊湊近又道:“上回奴婢不都跟公主說了麼,那些太監雖然割了,可禁不住心裡頭想,越想就越是憋悶,那……那處不濟事,定然變着法兒折騰你。”
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說到這裡,自家臉上卻也紅得火燒火燎,彷彿這些都是她親身經過似的,這會兒就像現身說法,非要讓自家主子學個乖,莫要步了後塵。
頓了頓又道:“不瞞公主,奴婢這一路上看徐廠公瞧你的眼神老是直愣愣的,早不似以前那般顧忌了,敢情也不是什麼好人,今晚怕是耐不住了。所以方纔就想四處找找,看這房裡莫要藏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成,公主還是隨奴婢去別處安寢吧。”
高曖陪她一起紅着臉,那心裡卻是哭笑不得,暗想這丫頭不知是精是傻,只顧自作聰明,也不瞧瞧眼下在誰的府上,若人家真的有心,單憑換個房就能躲過去了麼?
只是被她這一說,自己身子也莫名其妙發緊,彷彿正被那雙勾魂攝魄的狐眸瞧着,怎麼也自在不起來了。
她不願與她繼續這個話題,趕忙沉下臉道:“行了,我自有分寸,這裡不用伺候了,你去睡吧。”
翠兒見她似是半點也沒聽進去,愈發急了起來,正想再勸,卻忽然聽到外面“咚咚咚”的敲門。
她嚇得一縮,扭身躲到自家主子背後。
高曖看她那魂飛魄散的樣子,也不禁莞爾,應了一聲:“是誰?”
外面使婢的聲音答道:“回娘子,是老爺差人來傳信。”
“這時候還差人來傳什麼信?”
她微一顰眉,轉過頭道:“翠兒,去看看。”
翠兒聽不是徐少卿到了,不由得鬆了口氣,有些尷尬地看了看自家主子,半耷着腦袋走去開了門,過不多時,便又轉了回來,那臉上卻已全是疑惑不解之色。
“說什麼?”高曖看着她問。
翠兒道:“奴婢也不太明白,只說是宮裡來人傳的,說什麼要變天了,叫公主今晚就不必等了。”
“要變天?”
“是啊,奴婢也覺得奇怪,這好端端的哪裡變天了?”
高曖沉着臉,揮揮手叫她下去,等房門緊閉之後,口中還在喃喃自語。
要變天……
莫非是出了什麼大事?
一念及此,那顆心立時提了起來,手中的花繃一顫,竟掉在了地上。
她竟似渾沒在意,木着臉望向窗外迷茫的夜色,呆呆出神。
當夜輾轉無眠,次日仍沒有消息。
高曖愈來愈覺得奇怪,也愈發肯定他是遇上了大事,自己跟着提心吊膽,只能誦經祈福,暗自求菩薩保佑,讓他千萬不要有什麼不測。
如此又過了兩三日。
這天晨間,她正在誦經,翠兒忽然急急地走進來,匆忙掩了房門,呼哧帶喘地奔到面前,顫聲道:“公主,好……好像真的出大事了!”
高曖也是渾身一緊:“你慢慢說,出了何事?”
翠兒順了兩口氣,才應道:“奴婢今日在後街買針線,便看到徐廠公手下那個姓葉的檔頭帶了一隊手下從街上巡過,不知在幹什麼,奴婢怕被他問起,沒敢上去相見,問了旁邊的攤販才知道,這幾日東廠和錦衣衛四處搜尋,幾乎把城裡翻了個遍,卻仍不罷休,看樣子像在搜尋什麼人的蹤跡。”
“還有呢?”
“別的便不知了,奴婢猜想着,八成是走脫了什麼欽犯,要麼就是宮裡跑了刺客之類的,不然的話,東廠和錦衣衛怎會這般興師動衆。”
高曖微微點頭,“嗯”了一聲,便道:“這些事情自然有人理會,你去管它做什麼?”
翠兒見她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囁嚅着問:“公主,你說他們要找的賊人不會藏在咱們這兒吧?眼下徐廠公不在,府上也就幾個小廝,這萬一……”
高曖聽她說得沒頭沒腦,搖頭一笑:“莫傻了,既然都已經過了好幾日,若是有事,咱們早就該遭殃了,宮裡的事與咱們無關,你莫去想它。”
話雖這麼說,可暗地裡卻替徐少卿緊張起來,或許他說的變天就與此有關,此刻想想,忽然心頭一凜。
這“變天”二字,莫非是一句暗語,說的是自己那位皇兄陛下出了什麼不測?
若真是如此,那徐少卿和她將會如何?
雖說女人家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君大如天的道理她卻是明白的。
徐少卿能有今日,多半也是靠着這位皇兄的寵信,若真的出現什麼皇位更迭的事,自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時他的身份地位還能像現在這般穩固不搖麼?
翠兒見她忽然神色木然,驚問:“公主,你怎麼了?可也是覺得怕麼?這……要不要讓下面的人帶個信去宮裡問問徐廠公?”
“不,不,千萬別去,咱們只作沒聽到就好了。”
她連聲吩咐着,打發翠兒去忙,自己慢慢踱到案邊坐了,繼續繡那帕子,彷彿只有這件事才能讓心安定下來。
天色將晚時,殘陽如血,將天地間映得赤紅一片。
翠兒推門進來,將晚間的飯菜一樣樣擺在桌上。
高曖擡手揉揉眼,看看花繃上那對比翼鳥已頗有幾分情致,自己也覺滿意,便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慢慢走到架前,讓翠兒在銅盆中倒了水,正要淨手,房門卻突然“吱呀”一聲響。
愕然回頭,便見徐少卿已跨了進來,身上沒穿官袍,卻換了套平常衣裳。
她心頭一陣激動,竟忘了矜持,幾步迎了上去。
那張玉白的臉上微帶倦色,往日狐眸中精靈的光芒也似黯淡了許多。
“你回來了,可沒事麼?”她揪着心,卻不敢往深處問。
只見他淡薄的脣輕輕挑了挑,仍舊是淺淺的魅人一笑:“臣怎會有事,只是耽擱了這許多時日,還請公主恕罪。”
瞥眼向桌上望了望,又道:“公主正要用膳麼?正巧臣也沒用,不如便一起吧。”
高曖略略一愣,便點點頭:“廠臣今晚……還走麼?”
“臣明早入宮,不走了。”他望着她,不由一笑。
翠兒在旁聽得心驚肉跳,卻也不敢言聲。
上前見了禮正要退出去,卻聽徐少卿道:“臣這兩日一直在宮裡,只覺憋悶得厲害,不若把這飯菜搬去後園吃吧。”
高曖卻是渾然不覺自己那話有異,喜道:“好,翠兒把這些都搬到後園去吧。”
翠兒無奈,只得將碗碟重新放回食盒裝了,提着出了門。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便忽然伸手一牽,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擁着。
高曖“嚶嚀”一聲,伏在他懷中,那雙手卻也不自禁地伸到後面,將那腰身摟住,指尖撫動,體會着那真實的觸感,這幾日懸着的心,才終於平復了下來。
他也有些心跳加速,擁着那嬌軀,在秀髮間輕吻了幾下,只覺渾身安適,彷彿將所有的不快都忘了。
“宮裡這幾日有事,是臣冷落了公主。”
這體己話讓她渾身一顫,摟着他的雙臂不自禁地緊了緊,口中卻問道:“是不是陛下出了事?”
他也是一愣:“公主如何知曉?”
“你叫人稍話來說‘變天’了,城裡又在搜山檢海,我又怎會猜不到?”
這溫吞性兒如今竟是越來越通透了。
徐少卿嘆了一聲,此刻殊無歡喜之意,只是微微點頭:“公主猜得不錯,陛下的確出了些意外。”
“怎麼了?莫非皇兄他……”
“公主不必多問,過幾日便知道了。”
他輕輕將她身子扶起,勉強笑了笑:“臣餓得厲害,公主先陪臣去用膳如何?”
高曖聽他這般說,便也不再問了,當下點了點頭。
他牽着她的手,一同出門下了樓,沿迴廊向後,過了那高牆間的月洞門,便進了園子。
碧池邊的涼亭中已擺下了菜餚和兩副碗筷,檐下掛着幾盞風燈,明月初升,微風襲來,倒也頗爲愜意。
“反正今晚是不走了,不若拿壇澧酪來飲吧。”
她本欲勸兩句,想了想還是道:“那好,我就陪廠臣喝兩杯。”
兩人落座不久,翠兒便取了酒來。
徐少卿讓她退去,先給高曖斟了一杯,又給自己也滿斟了。
“公主沒飲過酒,自便就好,臣先乾爲敬。”
他說着端起那白瓷盞,仰脖一飲而盡。
高曖也拿起杯子,擡袖輕掩,微微抿了一口,便覺口中辛辣,嗆得咳了起來。
他趕忙擱了杯子,虛着拳在她背上輕拍,歉然道:“都是臣執意要飲的,卻沒顧念公主,真是該死。”
她紅着臉,好容易將那口氣平順下來,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連連搖手:“是我不自量力,一口飲得多了,不關廠臣的事。”
說着,皺眉將自己的杯子推過去道:“瞧來這東西我是嘗不得,莫糟蹋了,還是廠臣代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