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身子一顫,“慕”正是她母親的姓氏,可這稱謂十幾年來都沒有人提起過了,此時猛然間聽到,只覺得腦中嗡嗡的,一陣耳鳴心跳。
依稀記得母親的閨名叫慕以真,是父皇的貴妃,但在高曖三歲時便撒手人寰。
那時節她還懵懵懂懂,而此後孤寂單調的生活讓舊時的記憶變得更加模糊,以至於她對母親的印象也僅僅止於名字和封號,其餘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可是畢竟母女連心,即使陰陽兩隔也無法阻斷,每每想起時便心中鬱郁。
顧太后見她呆呆不語,又哼了一聲,冷然道:“皇上隆恩接你回宮,身爲公主卻枉顧人倫禮節,竟不將哀家放在眼內,回來一日一夜了卻不來拜見,只怕不差人去叫,再過十天半月世瞧不見你人呢?”
高暖回過神,垂首道:“回稟母后,雲和是昨日申時末進的宮,怕誤了母后寢休,未敢冒然前來,不想今早又有皇兄召見,因此耽擱了,還請母后恕罪。”
顧太后嗤的一笑:“呵,話兒說得可真是好聽,想是這些年在庵堂裡沒安生念幾天佛,倒學了一張伶牙利嘴。罷了,罷了,哀家念你從小失了教養,也不來怪罪,此事便算了吧。”
“雲和無狀,多謝母后寬宏。”
高曖心頭剛剛鬆了口氣,就聽顧太后又道:“先別急着謝恩,哀家再問你,皇上方纔召見可是爲了和親崇國之事啊?”
一提起這個,她那顆心便向下沉,語聲乾澀的應了聲“是”。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回稟母后,陛下陳明利害,說此事關乎大夏社稷邊境安寧,雲和身爲皇家子孫,自然是義不容辭。”
顧太后點頭一笑,脣角上揚,眼中卻全是森然之意。
“這麼說來,你便是答應了。”
高曖只覺她這話問得奇怪,心頭微驚,嘴上仍舊應着:“是。”
“哼!”
顧太后突然臉色一沉,鳳眼寒光閃動,筆直刺了過去,怒問:“既是答應了,便算已訂了半個婚約,爲何不尊《女誡》,還要做那不知廉恥的行徑?”
這句宛如平地驚雷,高曖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然擡起頭來,就看對方滿面怒容,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不由又是緊張又是奇怪。
“怎麼?被哀家一語說破,不敢承認了麼?”
高曖微微顰眉,反問道:“雲和入宮才只一日,何時不知廉恥了?還請母后明示。”
顧太后像是算準了她會這麼說,挑着脣角陰沉沉地笑道:“自己做下的事,居然還來問哀家,方纔你在偏廳候見時都做了些什麼,還要別人一五一十當衆說出來麼?”
“偏廳裡……”
高曖自言自語的重複了一聲,猛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千小心萬小心,卻還是在這件事上被捏住了把柄,當下正色道:“母后息怒,雲和到偏廳時,恰巧遇見平遠侯也在那裡候見,他以禮相讓,雲和自覺不妥,便與平遠侯一處等候,期間並未說什麼話,更未有逾禮之行,母后不可妄聽人言。”
“妄聽人言?”顧太后冷笑一聲:“你自己若行的端做得正,旁人會平白無故的冤枉你麼?那平遠侯乃是哀家親侄,承襲先帝御賜爵位,兼輔國將軍,當年殿試名列一甲探花,向來才學出衆,知書識禮,你卻不知羞恥,趁機引誘於他,還敢不承認!”
高曖只覺這話可笑之極,不值一駁:“母后說雲和行止不端,有何人爲證?便叫她出來,再與雲和、平遠侯三面對質,便知究竟了。”
顧太后豎着眉,仍舊冷笑道:“如此見不得光的骯髒事,別人都避之猶恐不及,你卻還想當面對質,果然是不知羞恥。呵,只可惜平遠侯面嫩,此刻早已走了,纔不會與你再見。也罷,既然抵死不認,非要將醜事說出來,那哀家也不必再替你遮掩了,秋雲!”
“奴婢在。”
一名宮女撩簾而入,趨步來到近前。
“你將方纔所見之事再說一遍與她聽,不用避諱。”顧太后氣哼哼的伸手一指,隨即抓起几上的茶盞拂了起來,盛怒之下自然加了幾分力道,只將那盞兒颳得鏘鏘作響。
“是,太后。”
那宮女蹲身行了一禮,便轉向高曖,面帶嘲諷,毫無謙卑的直面着她道:“奴婢方纔奉懿旨去請平遠侯過來見駕,剛到偏廳外,就聽公主與平遠侯敘話,說的盡是些清修如何寂寞的事。奴婢覺得奇怪,便在門前瞧了瞧,見公主嚶嚶泣泣,盡做些媚態,平遠侯起身欲走,卻被拉着不放。哦,對了,公主好像還邀平遠侯同去遊覽東都白馬寺呢。”
高曖見她說話時目光閃爍,但這些無中生有的污衊之詞從口中說出來竟是平順無比,就好像真的親眼見到了似的,根本不容置疑。
她心中像憋了口氣,怎麼也壓不住,雙目冷冷地直視着對方:“你敢對天發誓,所言句句是真麼?”
那宮女臉上一滯,旋即有些不自然的抽了抽脣角,挺着脖子道:“公主是千斤之體,怎敢冒犯?奴婢只是照太后吩咐據實而言,又不曾有什麼過錯,爲何不敢對天發誓?”
她說着,瞥眼望了望顧太后,便舉手過頭道:“蒼天在上,奴婢方纔所言若有半句不實,便教……教我終身受苦,不得好報。”
高曖輕輕一笑,雙手合十道:“招果爲因,克獲爲果,因果循環,誠不所欺,但願你記住今日的話,待到受苦時,莫要悲嘆。”
那宮女尚未答話,便聽“砰”的一聲,顧太后猛地將手中茶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半盞茶水濺出來,頃刻間打溼了高曖的裙襬。
“放肆!你這番指桑罵槐的言語,當哀家聽不出麼?明明有人證在此,卻還嘴硬不認,果然性子做派都像慕妃那賤人,一般的陰險妖媚,不知半點廉恥!”
高曖聽她疾言厲色,竟辱及生母,饒是清修了十幾年,早已定了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忿怒,只覺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腦中,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定了定神,咬脣道:“太后母儀天下,怎可用這等污言穢語辱及雲和的母妃?我雖說並未長在宮中,但也知禮義廉恥,所謂引誘平遠侯一事純屬污衊,還請太后明鑑,還雲和一個公道。”
顧太后那張臉早已脹得鐵青,聽了這話不禁更怒,厲聲喝道:“好個雲和!你行止不端在先,如今還敢出言頂撞哀家,全無半點人子模樣,我朝向來以孝義爲先,怎麼宮中竟出了你這等不肖之人,來啊,給哀家掌她的嘴!”
旁邊那宮女像是也沒想到,愣了一下才慌忙應了聲,一步步走向高曖,但目光卻垂着,不敢看過來。
高曖渾身顫抖,手腳冰冷僵硬。
她不想捱打,只覺若是那巴掌抽在臉上,就好像連帶着死去的母妃也一起受辱,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
可她反抗不了,這裡也沒有任何人能幫她,到頭來只會讓痛苦更甚。
眼見那宮女已經來到近旁,手也開始向上擡,正不知如何是好,簾外卻突然有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叫道:“啓稟太后,司禮監秉筆徐公公求見。”
高曖聞言一呆,身子像突然舒緩了,竟不由自主的恢復了些生氣。
他來了?
顧太后正挑着脣角準備看場好戲,卻突然被人打斷,忍不住皺眉:“先讓他候着,回頭再傳。”
外頭內侍的聲音卻又道:“回太后,徐秉筆說有要事急着面駕,片刻也耽誤不得。”
“什麼要緊事,這般急不可耐?”顧太后口中嘀咕了一句,狠狠瞪了高曖幾眼,纔有些意興索然的不悅道:“罷了,罷了,讓他進來吧。”
那內侍應聲而去,不多時便聽到了那熟悉而清越的腳步聲。
珠簾撩起,白色蟒紋曳撒的身影飄然而入,背後還多了一件墨色披風,宛如穿花蝴蝶般,輕盈俊逸,優雅到了極致。
也不知怎的,瞧見他的那一刻,高曖只覺胸中的悶氣瞬間消散了大半,竟不如何難過了。
他還是沒去瞧她,披風一甩,拱手道:“臣徐少卿,拜見太后。”
“免禮,這麼急着見哀家,究竟有何事?”顧太后的臉色仍舊不豫。
徐少卿躬身道:“回太后,晉王殿下入京朝見,先頭人等已到城內,臣奉陛下旨意,特來向太后稟報。”
顧太后張口一訝,猛地彈起身來,原本那張鐵青的臉瞬間佈滿了喜色,顫聲問:“昶兒,昶兒來了?”
“千真萬確,晉王殿下的車駕距京城已不足百里,臣估摸着明日晚間便該到了。”
“好,好,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唉,自從他出京就藩,哀家已五年未見了,如今真是……徐少卿,你多派些人手護着,好讓車駕早一些入京,哀家也好早一刻見到昶兒。”
顧太后說着便急急地站起身來,對身旁的宮女道:“快走,快走,哀家要挑套鮮亮的衣裳,明日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