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寂雲怔了怔,沉默地移開了目光。
“你的婚禮定在什麼時候?下禮拜還是大下個禮拜?”白萬騏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得趕緊去意大利定做一套西裝,爭取到時候多搶一些你的風頭。”
我一愣,好像喝了一大口醋,心頭又是一酸。
是啊,距離他跟那靈求婚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婚禮的各項事宜也該籌備好了。到時候白家長孫,定是明珠城的一大盛事。
我忽然覺得一切索然無味,也沒有心情再跟白萬騏談工作上的事,便告辭說,“我先走了,相信你也沒有心情再聊下去了。”
白萬騏頓住片刻,問,“那你是要跟白寂雲一起走了?”
“你覺得可能嗎?”我沉沉嘆了一口氣,反問,“我跟他去哪兒?婚姻登記處?”
白萬騏見我不高興了,若無其事地笑着說,“這衣服挺貴的,但是我送給你了,經常穿有助於放鬆精神,也比較容易放下執着。”
他轉身望向白寂雲,“改天我也送你一套吧。”
白寂雲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我徑直往門口走去,能感覺到白寂雲不疾不徐地跟在我身後。我實在不想跟他站在一起等電梯,忽然轉了個急彎,推開一扇大鐵門,走向大廈裡的安全樓梯。
白寂雲沒有跟過來,他大概也覺得索然無味。
我穿着極舒服的棉布拖鞋走下樓梯,腦海中浮現跟白寂雲在一起時的零星片段,有十年前的,也有兩個月前的……關於他的回憶實在太多了。我若是個貪新忘舊的人多好,認識這麼多年,早該膩了。
大約走了一刻鐘的時間,我竟徒步從十七樓走到一樓,晃過神來才覺得腿有點酸。走到大廈外面,陽光有些刺眼,一個瘦高的人影逆光站着,像是受到某種感應,他回過頭來看我,容顏俊美,面色蒼白,正是白寂雲。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站着,他站在陽光下,我站在陰影裡,一明一暗,就像是兩個世界。
保安把他的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白寂雲走過來扼住我的手腕,“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用力想要甩開他,他手勁很大,卻怎麼也甩不開。
“白寂雲,你放開我!”我有些惱了,“你是不是覺得,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我都會聽你的?”
他鬆開我的手,沒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盛夏的風吹動我身上寬鬆柔軟的白袍,我真希望自己是一片雲,可以隨風飄走,再也不需要煩惱。
我最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
沉默,憂傷,含義紛繁,兩粒烏玉眼珠具有黑洞般的吸引力,光是看着,就讓人心折。
“上車吧。”他輕聲地說,親手爲我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我嘆了口氣,真的惱恨這樣的自己,可是鬼使神差也好,無能爲力也好,我終究還是上了他的車。
車窗關着,沒有雜音,狹小空間裡異常安靜。
“今天白氏集團可能會損失很多錢。”他
忽然開口,“在樓下遇到你之後,我根本沒辦法再工作了。”
“哦,是嗎?”我冷笑一聲,“那以後我天天來。”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目視前方,說,“我們認識十二年了。今天休戰一天好嗎?”
我愣住了。
他的車子開得很快,窗外景物迅速倒退。
我當然記得這個日子。
多年以來,我所有的密碼都是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們相遇的那一天。
白寂雲把車子拐進一條小巷,灰色的外牆上滿是五顏六色的塗鴉,我們小時候常來畫畫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了自由藝術區。
“還記得這裡嗎?”白寂雲停好車子,扶着我從車裡跳出來。
這一片地勢起伏,重重小巷百轉千回,從前很荒涼,只有一趟公交車直通這裡,誰能想到今天竟發展成全國著名的一處藝術旅遊區。
“當然記得。”我左顧右盼,“雖然這裡變化很大,可是過去的老房子還在。”
白寂雲拉起我的手,從一條巷子中間穿過去,左繞右繞,來到一家藍白色的小店前面,上面寫着,“時光旅館”。
“你可別誤會啊,這不是旅館,這是一家冰激凌店,小時候我們經常過來吃的。”白寂雲推開木門,門框上的風鈴叮鈴作響,年輕的小老闆迎了上來,“白先生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轉頭看着白寂雲,“除了白脫奶昔,您還要別的嗎?”
“兩杯。”白寂雲引着我在窗邊坐下,“再來一個香蕉船。”
窗外的風景變了,室內的裝潢也變了,可是當眼前擺着我最喜歡的白脫奶昔的時候,坐在這裡的感覺還是跟從前一樣。
十年前,我跟白寂雲都是初戀,初嘗甜蜜滋味,恨不得二十四小時粘着彼此。每到週末,總會跟着畫班的學哥學姐們一起來這裡塗鴉。
老城區管的鬆,再加上我們畫的不錯,竟然沒有人驅趕我們,久之久之,反而吸引了更多喜歡畫畫的人。
每次畫完畫,白寂雲都會帶我到這家小店喝一杯白脫奶昔。我那時候年紀小,特別喜歡甜而不膩的味道,他要是有什麼事情惹到了我,帶我過來喝杯奶昔我就不生氣了。
我嚐了一口,跟從前的味道一模一樣。
窗外傳來陣陣蟬鳴,好像每一聲就代表着一個夏天,匆匆流過,轉眼間就錯過了今生。
年輕的小老闆正在吧檯前忙碌,對上我的目光,笑着跟我打了個招呼。
“以前這是一家沒牌子的小店,現在爲什麼改名叫‘時光旅館’?”我咬着吸管,歪頭看他。記得以前的老闆是個胖大叔,不過那時候我太年輕,對年齡的評估能力很差,看到三十五歲以上的男性都覺得是老頭子了。
“我爸爸後來中了張二百萬的彩票,存在銀行裡的利息就夠吃的了,爸爸不用再出來工作,就把店交給我打理了。我們一家都是小富即安的人,有一點錢就可以過的很開心。”小老闆帶着黑框眼鏡,皮膚黑黝黝的,有點像年輕
版的古天樂,他繼續說,“至於店名嘛,是我看過的一本小說,覺得挺有意思,就叫這名字了。”
命運就是這樣奇妙,充滿奇蹟。
白寂雲一直沒有說話,他只是無聲地看着我,那眼神像酒一樣,令人深陷其中,心醉神迷。
“您是白先生的朋友嗎?”小老闆一臉清澈的笑容,“他也很喜歡喝白脫奶昔,幾乎每週都過來喝一次,無論寒暑。”
小老闆一邊說,一邊把香蕉船端了上來。記得小時候,白寂雲花錢花慣了,不當回事,我卻覺得香蕉船很貴,一個月才捨得吃一次。
少年時代的白寂雲像一株碧綠的小樹苗,英俊可愛,他說你幹嗎這麼省呢?我們白家的男人,絕不會讓自己的女人缺錢花的。
我回答說,“我們那家的女人,絕不會亂花自己男人的錢的,娶回去準沒錯。”
……那靈也是那家的女人。
當時的我怎麼會知道,我無心的一句玩笑話,竟預言了十年後的境遇。
“你幹嘛一直看着我?”我裝出冷冰冰的樣子。
我當然不會承認,直到現在,直到我心裡對他充滿恨意……可是當他這樣看着我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會像不諳世事的少女時代一樣,被他深深的目光所融化。
“我想好好看看你。”他垂下頭,攪動着奶昔裡的吸管,“我以爲我永遠都不會帶你來這裡的。……這裡是我封印回憶的地方,每一次我對你心軟的時候,就會一個人跑到這裡,想一想你過去是怎麼對我的。”
“那爲什麼今天帶我來了呢?”我極力壓制內心動盪的情緒。
如果白寂雲是毒,可能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才能完全戒掉他。
“我想一次看夠了你。”他勾起脣角,笑容蒼白,“那墨,不如你離開明珠城吧。”
我微微一怔。
“每次看見你,我都覺得心很亂。”白寂雲垂着頭,說,“那種感覺很難受,明知道我們不可能了……卻還是忍不住想朝你走過去,抱你,吻你,跟你說話……”
真是諷刺啊。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竟還對彼此抱有同樣的感受。
小店裡放起一首輕快的英文歌。有些話,在這樣的音樂裡聽起來,更覺荒涼。
頓住良久,他忽然說,“那靈懷孕了。”
心裡咯噔一聲,像有什麼沉向了谷底……深不見底,再無出頭之日。
他側頭看着窗外,說,“你知道的,我小時候……家庭並不幸福。所以我特別希望我的孩子能在一個健全的家裡長大。我承認,在花園裡吻你的時候,我有動搖過……我想要跟你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好很用力地抽着吸管,發出嘶嘶的聲音。眼眶裡不知何時滲滿了淚水,我以爲用力一點就可以把它們吸上來。
“可是今天早晨,那靈告訴我她懷孕了。”白寂雲擡起頭來看我,他的眼神看起來那麼無辜,“那墨,我真的不能再看見你了。……誰讓我決定要刺傷你的時候,沒料到會有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