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何炬終於開着他的福特翼虎趕來了醫院,他停好車之後便向我和劉山疾步走來,一邊走還一邊點頭哈腰的打着電話,臉上寫滿了疲憊,可想他這段日子也不好過。
“好好好……黃總,這事兒我肯定在最短的時間內搞定,上面還得麻煩您多擔待着點兒啊,回頭一起吃飯……好的好的,您先忙!”何炬終於打完了他的工作電話,伸手拍了拍我和劉山的肩膀,“你們倆沒事兒吧?”
我和劉山今天雖然受傷不重,但各自都沒少挨鋼管,當何炬這問候性的一巴掌拍下來的時候,我們倆的身體都同時往下一閃,劉山更是疼得眉頭猛然緊皺:“炬哥別碰,疼着呢!”
“疼就趕緊去檢查啊,站這裡幹嘛?”何炬拉着我和劉山就要往醫院裡面走。
我卻停住腳步拉住他:“沒啥大事兒,只是一些淤青和皮外傷,我們就不用檢查了,回頭去藥店買瓶正紅花油,比什麼都管用!”
何炬幾番勸說我們去檢查治療,我和劉山都婉言謝絕了,最後他也不再勉強,給我和劉山一人發了一支菸:“身體有問題就說話,別死撐着,我何炬還不缺你們這兩個檢查治療的錢……你們放心,既然你們是在我工地幹活兒受的傷,我何炬就算砸鍋賣鐵也會負責到底的!”
我和劉山仍舊錶示沒有什麼大礙,站在醫院門口抽完煙之後,何炬抹了抹他那張油光可鑑的臉,深深的吐了口濁氣:“走吧,去裡面看看老徐他們!”
老徐、何師、小章和另外兩個徒孫都住在同一個病房,此時正躺在病牀上打着點滴,小章和另外兩個徒孫都是年輕小夥兒,身體還扛得住,這會兒都能揚起腦袋吹牛逼了,倒是何師年齡稍大,而老徐又是舊傷加新傷,他們兩人的情況要稍微嚴重些。
何炬向他們表達了深切的歉意和誠摯的問候,並表示他會負責一切的醫療費用,該有的賠償一分錢也不會少,住院期間也都按上班算,他言之切切、態度誠懇,倒也沒有丟掉一個老闆應有的擔當!
探視完老徐他們、預繳了醫療費用之後,何炬說他還有個飯局要趕,於是忙忙慌慌的就要走了,車都開到了醫院門口,卻又突然停下來,搖下車窗叫我過去。
我快步走了過去,趴在他車窗前問道:“怎麼了?”
何炬拉開他的商務皮包,從裡面拿出了一沓子錢遞給了我:“向陽,真是不好意思,剛纔只顧上老徐他們了,差點兒把你們倆給忘了……這裡是兩千塊錢,你和劉山該治療就治療,該喝酒就喝酒,錢不夠你們再說話!”
我將錢推了回去:“炬哥,我和劉山買兩瓶正紅花油就行,用不了這麼多錢!”
“我叫你拿着就拿着,別矯情!”何炬又將錢推了回來,“今天這麼一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開工了,不過你們放心,復工之前,你們和老徐他們一樣,每天的工資照算,如果……我最後還是沒能保住工地,那我也會把你們介紹到我朋友的工地去上班,這點你們放心!”
我沒有再推辭,心中卻隱隱有些酸澀,坦白說,當今社會像何炬這麼有擔當的老闆已經很少了,他現在比我們還不好過呢,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幫他度過這次難關,只可惜我並不是那個黑暗世界的主宰,我也有太多的顧忌和無可奈何!
何炬雙手扶着方向盤,深深的嘆了口氣:“向陽啊,你那邊要是有什麼路子的話,可一定要幫哥哥一把啊,我他媽是真的沒招兒了,今天我像請菩薩一樣請來的那羣慫包你也看見了,他媽的,啥事兒沒辦,還他媽好意思跟我要車馬費和煙錢,真不知道我是找他們來幫忙的還是給自己添堵的!”
我雖然早已從李十三那裡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但此刻卻也不忍拒絕何炬,只能輕輕點了點頭:“我再找朋友問問吧,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謝了!”
何炬再次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開車走了,我卻有些失神的愣在原地,苦苦思索着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幫助何炬度過這次難關,也爲自己爭取一次機會,直到劉山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這纔回過神來。
“他跟你說什麼了?”劉山指着何炬離開的方向問。
我將何炬剛纔給我的兩千塊錢數出一半遞給了劉山:“一共兩千,咱們一人一半,算是他給我們的醫療費用和精神損失費吧……其實何炬現在也不容易,這錢我剛纔真的不想拿!”
“別想太多了,既然他給我們,咱就拿着,或許這樣他心裡還好受點兒,況且他也根本不缺這兩個錢!”劉山攀着我的肩膀往醫院外走去,同行間,我也將剛纔何炬的意思轉述了給他。
……
這個夜裡,我和劉山隨便找了家飯館解決了晚飯,然後又買了些滷菜備作夜宵,最後去藥店買了兩瓶正紅花油,這才一起回到了我的住處。
客廳裡,我們倆赤/裸着上身,互相給對方的後背、側腰等自己難以擦拭的地方抹正紅花油,疼得都是一陣齜牙咧嘴,哀聲連連,劉山卻是突然笑了起來:“向陽,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很熟悉?想當初我跟你在飛虹的時候,沒少這樣給對方互相擦藥吧?”
我的思緒頓時回到了那段斑駁的歲月,那時候我們剛進飛虹,我還沒有混到內保頭兒之一的級別,兩人都是最底層的馬仔,每次砍架都是充當炮灰的角色,搞得滿身的傷痕,然後回到簡陋的出租房就像現在這樣,互相給彼此抹着藥,疼得怒罵、疼得流淚、疼得發笑。
儘管我們因爲葉紅杉而鬧翻過,儘管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聯繫過,儘管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今天這樣並肩作戰過……可是兄弟間的感情永遠不會變,我們最終又迴歸到了這已經相隔遙遠,但卻熟悉的一幕。
我心裡很感動,卻不想將這份感動矯情的表露出來,於是猛地一晃肩:“滾!少他媽跟老子在這兒煽情……以前你仗着身體壯,每次傷得最重的都是老子好不好?”
“活該你傷得重,誰叫你不長我這樣壯的?”劉山在我的肩膀處揉着揉着,突然就很使勁兒的按了下,疼得我瞬間乍起,冷汗直冒,整張臉都扭曲了。
“我操!你小子怎麼就沒輕沒重呢?”
我罵着就向劉山撲了過去,專挑他身上的淤青處使勁兒按,愣是沒有半點兒手軟,他當然也不會讓我好過,立即反撲過來就一巴掌一巴掌的往我身上的傷痕處扇,我們兩人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哀嚎聲一陣高過一陣,爽朗的笑聲卻從沒有間斷過。
整個房間都是刺鼻、清涼的正紅花油味兒,我們終於瘋打得乏了,各自仰在沙發上喘着粗氣兒,劉山從褲兜裡摸出根兒煙扔給了我:“歇歇……麻痹的,這正紅花油越抹越疼!”
我點上煙,幽幽的冒了句:“那是我們的操作方式不對!”
劉山笑笑不予置否,良久後突然感慨道:“這生活可真是刺激啊,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發生的是什麼,當初離開飛虹的時候,我以爲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幹架,至少不會像今天這樣羣挑,可當我今天拎着鋼筋衝出去的時候,我卻覺得那種猛烈心跳的感覺是那麼的熟悉!”
我眉梢一挑問道:“聽你這話,你還挺懷念以前幹架的日子?”
劉山卻搖了搖頭:“我是真不懷念那段黑暗的日子,只是覺得這些年壓抑的太久了,學會了忍耐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情緒,愣是把自己變成了一隻氣球,不管是什麼怨氣、怒氣、火氣,全部都一股腦兒照單全收……今天這隻氣球終於爆了,舒服!”
我能清晰的體會到劉山那種爆發之後的暢快,因爲我感同身受,其實今天我也挺舒服的,自打遇見蘇麥開始,我就生怕再踏進那個黑暗的世界,好像再沾染上打架鬥毆就會玷污了自己心中的那朵太陽花似的,可是今天晚上的暢快卻讓我第一次產生了對它的質疑。
是不是我理解錯了“向陽生長”這四個字的意思?
太陽確實光芒萬丈、熾熱無比,陽光也確實溫暖和煦,但那只是我們看到的表象,其實所謂的太陽只是一個岩漿滾滾的大火球,如果我們能走近去看它的話,你會發現它原來猙獰可怖、醜陋不堪,而明媚的陽光也是穿透層層烏雲才播撒到大地上的!
我似乎有些懂了。
向陽生長,原來並不是在黑暗的世界前一味的忍讓和逃避,恰恰相反,直面黑暗、奮起反抗,這纔是我們應該執着追求的,具有穿透力的陽光才能播撒到大地上,才能照耀進我們心裡!
我緊緊的握着我的拳頭,完全不知道自己臉上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不過我想應該很失態,因爲劉山用他的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問:“魔障了?”
我暗笑他不知道我與蘇麥之間向陽花的故事,卻也不想跟他講述,只是笑着拿開了他的手,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不,破除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