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如您所說,確實是有很多巧合,而這麼多的巧合,本身便不太正常。”董正國想了想,說道,“不過,倘若主任問屬下的看法,屬下的回答是,程千帆應該沒有問題。”
“噢?”李萃羣驚訝的看了董正國一眼,露出滿意之色,“說說你的理由。”
中統‘大副’刺殺程千帆,董正國險些死在程千帆手中,所以說,董正國與程千帆之間其實是生死之仇。
但是,董正國卻能夠摒除私心,較爲客觀的分析問題,這便是李萃羣欣賞董正國的原因之一。
“屬下派人在大光明戲院附近查勘,找到了一個當街叫賣電影佈告的女孩,按照那個女孩所講,是她向小寶,也就是程千帆的那個義妹推介了《六十年後上海灘》這個電影,程千帆本無意看電影的,是小寶說了她的同學看過這個電影,並且還在學校炫耀,故而她很想要看那部電影。”董正國說道,“如此,程千帆纔會帶小寶去看電影的。”
李萃羣微微頷首,“不錯,很細心。”
董正國的這個發現,意味着程千帆出現在大光明戲院看電影,屬於正常的巧合,並非有可疑。
“至於說今天的事情,即便是最後證實那個康學峰以及魯拾翻,此二人中的一個亦或是都是有問題的,都是冒充程千帆的手下,這責任也在冒充者身上,實難推斷程千帆有問題。”董正國繼續說道,“屬下方纔也在思考其中關節,現在琢磨出一些頭緒了。”
“說來聽聽。”李萃羣丟了一支菸與董正國。
董正國雙手接過,卻是從兜裡掏出煙夾,將香菸放好,然後才繼續說道,“法租界巡捕房各部,要說誰的人最張揚跋扈,自然非程千帆的手下莫屬。”
“假扮程千帆的手下,故意表現的囂張跋扈一些,如此可以避免過多的盤查和懷疑。”董正國說道,“屬下判斷這正是軍統分子選擇冒充程千帆的手下的原因。”
“有道理。”李萃羣微微頷首。
他本就是出於職業敏感和習慣,下意識的對那位學弟產生了些許疑惑,畢竟那麼多巧合在程千帆的身上,他自然要有所懷疑。
現在聽得董正國的客觀分析,李萃羣對程千帆的懷疑之心也便淡了一些。
“現在我們的手上有席冠丕和姜豔鳳,即便這兩個人確實並非軍統分子,只是奉圖和林的命令假冒程續源,但是,圖和林爲什麼要這麼做?”李萃羣沉吟說道,“這一點你可想過?”
“圖和林被軍統收編了?”董正國想了想說道。“或者說,圖和林本就是軍統的人。”
“這個後續再慢慢查勘。”李萃羣表情嚴肅說道,“只談今日的事情,圖和林必然是重慶分子。”
他看着董正國,“嚴加審訊席冠丕和姜豔鳳,從他們的口中掏出圖和林的蹤跡。”
李萃羣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程續源出事了,陳功書必然警惕,他會切斷區本部與非必要的外勤單位的聯繫,而在這種情況下,圖和林這個人既然能夠參與到軍統上海區營救程續源的行動中,這說明圖和林是非常受陳功書所重視和信任的,是能夠在非常情況下與上海區區本部保持聯繫的。”
“屬下明白了,通過席冠丕和姜豔鳳的口供揪出圖和林,然後順藤摸瓜,我們是有希望揪住陳功書的辮子的,甚至還能夠再抓回程續源這個漏網之魚。”董正國目光中帶着振奮之色說道。
“這件事你親自盯着。”李萃羣說道。
“是!”
董正國離開後,李萃羣就那麼的站在桌子後面,他的目光在桌面上的地圖上來回遊弋:
勞勃生路,檳榔路,蓋因巷,梵三渡路,極司菲爾路,再繼續向西北方向延伸,便是曹家渡。
這一方地域並不算太大,七十六號此次的行動已經儘可能的收攏包圍圈了,儘量做到杜絕死角,但是,卻依然令程續源逃脫。
這讓李萃羣心中頗爲惱火。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他現在的關注點甚至都不在程續源是如何逃離的,他最不理解的是,程續源是如何得知萬三良有問題的,亦或者說,程續源是如何知道勞勃生路的起司咖啡館是陷阱的。
或者,根據現場的調查情況反饋、覆盤,李萃羣幾乎可以確定,是那個女人故意引三光碼子搶奪錢包,然後以茲製造混亂,從而實現向程續源示警的目的。
現在的關鍵是,那個女人是如何得知此乃陷阱的?
是哪裡走漏了風聲?
這纔是李萃羣當下最重視和關注之事。
而隨着李萃羣苦苦思索,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又找到了一個洗脫那位‘似乎無所不在’的學弟的嫌疑的理由:
程續源雖然逃脫了,但是,此人在經歷了靜安寺路光明咖啡館的爽約之後,依然主動邀約萬三良於昨日在勞勃生路的起司咖啡館碰面,這本身就說明程續源爽約光明咖啡館,可能並非察覺到了什麼,僅僅是因爲遇到碰瓷事件後的謹慎選擇。
如此,反而有力的證明了程續源爽約光明咖啡館本就是一次意外,此事和程千帆無關。
李萃羣搖了搖頭。
對於這位東亞同文學院的學弟,他始終有一種既看得通透,卻又似乎有些看不透的感覺。
其中最令李萃羣對程千帆暗中疑慮和關注的原因,恰恰是這種偶獲會懷疑其人,然後卻又總能夠迅速的洗脫嫌疑。
這種感覺,對於任何一名特務工作者來說都會感覺奇特,會下意識的再次在某個時刻對此人產生關注。
……
陳功書終於相信了萬三良投敵叛國的事實。
原因很簡單且直接:
蔣飛淇帶人去行動四大隊的駐地,卻並沒有聯繫上行動四大隊的弟兄。
或者,確切的說,行動四大隊的駐地空空如也。
房東告訴蔣飛淇,租客已經在兩天前退租遷走了。
此外,還有一個細節,房東罵罵咧咧的表示,在租客退租離開後,他偶然發現有些傢俱被破壞。
陳功書得了蔣飛淇的彙報後,不得不接受了萬三良當了漢奸,以及他的行動四大隊應該已經出事了的結果:
各外勤單位的租住地,都是陳功書一手敲定的,沒有他這個上海區區長的批准,各部是絕不允許私自更換駐地的,即便是有緊急情況倉促撤離,也必然會盡快通過交通站向區本部彙報情況。
行動四大隊‘一聲不吭’的從租住地消失,這足以說明一切了。
此外,蔣飛淇彙報中所提及的租住地傢俱損壞的細節,也令陳功書對於行動四大隊消失的內情有了進一步的猜測:
萬三良當了漢奸,賣了行動四大隊的弟兄們,有弟兄不願意隨同萬三良當漢奸,以至於在租住地發生了打鬥,這是造成部分傢俱損壞的原因。
“程兄,萬三良投敵,這廝不認識我,卻是認識伱。”陳功書看着程續源,表情嚴肅說道,“你不能再在上海工作了。”程續源看着陳功書,從內心深處來說,能夠撤離鬥爭形勢最複雜、最血腥殘酷的上海前線,他應該感到高興。
事實上,此前王鉄沐、陳明初叛變投敵,鄭利君被迫撤離上海,重慶局本部卻令他再度堅守上海,程續源便有些不太高興。
但是,現在當聽得陳功書言說撤離上海,程續源卻並沒有他自己原先所認爲的那般高興。
程續源第一反應便是他此前拒絕透露此次情報來源,這引起了陳功書的不滿和警惕,也正是因爲此,陳功書果斷出手,用了這麼一個非常合理的理由將他擠出上海。
問題也正在於此,陳功書的理由非常合理,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他都不能拒絕,反而,能夠撤離敵後工作最危險的上海,他應該對陳功書感激涕零。
“多謝區座關心。”程續源點點頭說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確實是不適宜留在上海了。”
聽得程續源這般說話,陳功書微笑點點頭,“這段時間你和嫂子、孩子們一起,深居簡出,等風頭過去了,我便安排你們撤離上海。”
……
齊民醫院。
這是一個難得的晴朗天氣。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同僚們針對軍統上海區書記程續源的抓捕行動遭遇失敗,這件事並未影響到在齊民醫院養傷的曹宇。
他是在半個月後才從來醫院探望他的尹鵬的口中聽說此事的。
“怎麼就讓程續源逃了呢。”曹宇遺憾不已,不住地嘆息,“這可是一條大魚。”
他對尹鵬說道,“程續源這樣的高官,多半受不得刑罰,這是要開口的。”
說着,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蜂蜜水,又是嘖了一聲,嘆息,“多好的機會啊。”
這時候,李護士來病房給他換藥。
“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兩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李彤雲幫曹宇換好藥,重新包紮好傷口,說道。
“那感情好。”曹宇笑了說道,“我怕再在醫院裡待下去,這骨頭都要生鏽了。”
說着,曹宇吩咐尹鵬從牀頭櫃下方櫃門裡拿出一小袋牛軋糖,“李護士,我這兩天吃奶糖就泛酸水,實在是吃不得,勞煩你們幫我消滅它。”
“這多不好意思。”李彤雲雙手在護士服下襬蹭了蹭,口中說否,目光卻是不捨得從牛軋糖上離開。
“這東西別擱壞了,就當是幫我的忙。”曹宇微笑說道,“浪費可不好。”
“那好吧。”李彤雲便露出勉爲其難的表情,手上卻是迅速從曹宇的手裡接過了牛皮紙袋,然後她看了看四周,這才壓低聲音對曹宇說道,“二病區來了一位老總,很兇,大家都不願意去給他換藥。”
“知道是哪個部隊的嗎?”曹宇問道,他的目光盯着李護士的眼睛看。
“那咱哪知道啊。”李彤雲直搖頭,“可不敢亂打聽。”
“多謝。”曹宇點點頭,微笑說道。
待李護士喜滋滋的拿着牛軋糖紙袋離開,尹鵬這纔不情不願說道,“組長,牛軋糖擱不壞的。”
他早就眼饞組長牀頭櫃的糖果糕點了。
“你懂個屁。”曹宇瞪了尹鵬一眼。
尹鵬扁扁嘴,沒有再說話,他什麼都懂,只是不捨得,在他的認知裡,組長吃不完的好東西,那可是已經姓尹了。
“二病區那個傢伙,什麼來頭?”曹宇問道。
“不曉得。”尹鵬搖頭,“不過,我也聽說了,是有這麼一個傢伙,上藥的時候嗷嗷叫,罵哭了好幾個護士。”
說着,他看着曹宇放在牀頭櫃的蜜蜂水,低聲問道,“組長,要不要我去打聽一下。”
“算了。”曹宇搖搖頭,“我的目的是從護士的嘴巴里打探到可疑分子,這種一看就是自己人的傢伙,不必理會。”
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出去,曹宇矇頭午睡。
蓋在被子下的眼睛是閉着的,他的心中卻猶如波濤翻滾。
就在方纔,他故意將牛皮紙袋遞給李護士,乃是爲了驗證:
他注意到李護士的袖口沾了些粉末狀的東西,非常細微的一小塊,若不是眼力好且觀察仔細,都不會注意到。
在李護士伸手接過牛皮紙袋的時候,曹宇看清楚了。
並且趁着遞牛皮紙袋的機會,用自己的袖口觸碰了李護士的袖口,成功的將那細微的粉末蹭到了自己的袖口。
然後,方纔曹宇聞了聞袖口。
他的鼻子很靈敏,儘管只是蹭到了非常非常細微的粉末,曹宇還是有七八成把握這粉末是:
磺胺粉!
外科的護士,蹭到磺胺粉,這似乎並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但是,曹宇早就通過暗中觀察,以及從衆多護士口中套話,暗中掌握了這些外科病房護士的工作區域和排班。
李護士這兩天都在這個病區的東半區工作,據他所知,一病區東半區只有前天的一個手術,醫院特批使用了磺胺粉,昨天和今天都並沒有傷患有份使用磺胺粉。
而李護士的護士服很新,輕輕嗅,還能夠聞到皂莢的香氣,這是今天上午剛換的洗乾淨的護士服。
也就是說,李護士袖口蹭到的磺胺粉,定然是今天新近蹭到的。
這個發現,在曹宇這種人的眼中,幾乎等同於很多疑惑都正在打開,很多秘密都行將解開——
結合他此前的種種隱蔽的發現和猜測,此時此刻,他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被人營救後,遭遇七十六號和憲兵、巡捕房大搜捕,卻始終杳無行跡的‘小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