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坐在椅子上,他身後的牆壁上掛着兩面旗幟。
一面是汪僞政權的加了三角幡旗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一面是日本國的膏藥旗。
這是他下榻這個房間後,立刻要求民盛大飯店的人懸掛上去的。
白熾燈下,程千帆身體後仰,依靠在椅背上。
他的情緒現在是略略放鬆的,‘火苗’同志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劉波同志的‘狡猾’和勇敢果斷:
劉波在關鍵時刻選擇一個人冒險下樓接洽,此爲勇敢果斷。
同時,劉波假冒南京特高課的人主動開口請他的人幫忙捕殺重慶分子,這是非常聰明且狡猾的一次冒險。
這正好給了他順水推舟下令豪仔動手的藉口和理由。
按照原計劃,程千帆是打算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主動開口詢問‘田中優一’發生何事,主動表達願意向‘南京特高課’方面提供幫助的。
而這種方案,相比較劉波主動提出幫助請求,雖然不至於帶來特別大的安全隱患,不過,顯然是落於下乘的。
現在,是‘田中優一’主動提出來要他們幫忙的,他應日本人的請求下令手下動手,這無論是對於有着極端日本民族情緒的宮崎健太郎來說,還是對於親近日方的‘程秘書’來說,從客觀角度來說,都是非常合理的。
……
程千帆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他沒想到自己和劉波竟然在無意間實現了一次默契的‘合作’。
也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他身體微微前傾,拿起電話話筒。
“楚叔叔。”程千帆豁然起身,恭敬說道。
“蘇晨德的人撤了沒?”
“蘇晨德接到了丁目屯主任的電話,已經帶人離開了。”程千帆說道,他向楚銘宇道謝,“侄兒多謝叔叔及時搭救。”
“你這小子,與叔叔我還客氣什麼。”楚銘宇說道,“不過,我可是聽說了,有部隊闖進了民盛大飯店。”
“是的,楚叔叔,侄兒先給您打了電話求救,隨後又打電話給黎師長。”程千帆說道,“黎師長派了一隊人馬過來保護我。”
“這麼看來,黎明篆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的嘛。”楚銘宇略略驚訝,眉毛一挑說道。
“黎師長願意出手相助,自然是看在楚叔叔您的面子上。”程千帆說道,“侄兒背後有楚叔叔,這纔是侄兒最大的資本和底氣所在。”
“你沒事就好,黎明篆的兵都撤走了?”楚銘宇輕笑一聲,微微點頭問道。
“留了一個班。”
“這還差不多。”楚銘宇說道,“行了,你早些休息吧,明天上午過來一趟。”
“楚叔叔。”
“什麼?”
“您就不問問我蘇晨德爲何會帶人來抓侄兒?”程千帆問道。
“你是我楚銘宇的侄兒,縱有錯處,也輪不到他蘇晨德來教訓。”楚銘宇冷哼一聲,說道,“再者說了,千帆你是什麼樣的人,叔叔我還是曉得的,叔叔相信你沒錯。”
“楚叔叔。”程千帆的聲音哽咽了。
“早些休息吧。”楚銘宇說道。
“是!”
……
惠康診所。
已經是深夜。
診所的窗戶被用被子遮蔽的嚴嚴實實的,這樣可以避免燈光外泄。
趙國樑用鑷子將彈頭夾出來,放在了托盤裡。
“怎麼樣了?”劉波問道。
“子彈取出來了。”趙國樑擦拭了額頭的汗水,說道,“後續還要繼續觀察,如果發炎發燒的話就比較危險。”
一位同志進來將還處於昏迷中受傷同志推了出去。
“最好的辦法是能夠給小張同志用上磺胺粉。”趙國樑說道,“不過,現在敵人對於磺胺粉的管制和盤查非常嚴格,即便是我現在想要從機關總二院那邊搞磺胺粉都非常困難。”
劉波也是眉頭緊皺,作爲曾經的巡捕房巡官以及特高課特工,再加上現在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他自然是非常清楚敵人對於關鍵救命藥物的管制是何等的嚴格,這甚至可以說是比武器彈藥還要難搞。
“我來想辦法吧。”趙國樑在心中嘆了口氣說道,儘管有些冒險,不過,實在是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只能從百梨那個小護士手裡想辦法了。
白梨偷偷搜刮、剋扣磺胺粉,他是一直看在眼中的,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根據他的估計,這丫頭手裡肯定還有一些磺胺粉‘庫存’。
這正是敵人對於機關總二院的藥品管理的一個漏洞,敵人爲了避免醫生和抗日分子有勾結,對醫生是嚴防死守,醫生想要私下裡截留藥品,危險性很高。
反倒是對於護士,敵人的監管、盤查力度要小一些。
於是乎,趙國樑會按照最大劑量開出藥品,其中就包括磺胺粉這等高度監管藥品,等於說是他在不經意間給白梨偷偷剋扣藥品提供了便利,爲的就是緊急時刻的急需。
……
“犧牲的同志的遺體要小心安置。”劉波說道,“既不能讓敵人順着這條線查過來,也要確保犧牲的同志最後的尊嚴,要入土爲安。”
“放心吧。”趙國樑點點頭,“我們有經驗。”
聽到這話,劉波愣住了。
趙國樑也是沉默了,他點燃了一支菸卷,悶悶的連抽了好幾口。
“你以南京特高課的身份向那個程千帆下令,他竟然沒有絲毫遲疑和懷疑,直接聽從了?”趙國樑問道。
“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親日派。”劉波說道,“只要程千帆沒有懷疑田中優一的日本人身份,他就會對我的南京特高課的身份深信不疑,面對特高課的幫助請求,以我對程千帆的瞭解,這個人是不可能拒絕的。”
“確實,一方是南京特高課,另外一邊是‘重慶分子’。”趙國樑點點頭,“正如你所說,只要他沒有懷疑你的身份,做出選擇題並不難。”
“不過,程千帆是一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劉波說道,“這次的事情鬧得不小,程千帆必然會被特工總部調查乃至是訊問,一旦展開調查,他必然知道田中優一是假冒的日本人,以程千帆的聰明,他最終是能夠猜到我的身份的。”
“特工總部會不會和程千帆狗咬狗一嘴毛?”趙國樑問道,“如果能夠藉助特工總部的手除掉程千帆,我們也算是幫上海方面的同志除了一大害了。”
“很難。”劉波搖搖頭,“程千帆和不少日本人關係都走得近,並且這傢伙現在據說已經是楚銘宇的秘書了,蘇晨德那邊除非能找到證據‘證明’程千帆是‘我們的人’,不然他也拿程千帆沒有太多辦法。”
……
“要不要安排同志們演戲配合,增加敵人對程千帆的懷疑?”劉波思忖着,忽而對趙國樑說道。
“不可。”趙國樑搖搖頭,“我們今晚的行動,已經極大的刺激了敵人,這個時候並不適宜輕舉妄動,小心弄巧成拙,反而被敵人咬住了我們。”
“不愧是老趙同志,果然考慮更周全。”劉波微笑說道。
他接過趙國樑遞過來的菸捲,說道,“這次我的身份極可能暴露,所以,我要撤離南京了。”
“這麼緊急?”趙國樑驚呼問道。
和劉印文同志搭檔這段時間,他的感覺非常棒,這是一位久經考驗的布爾什維克戰士,有能力,精通日語,聰明,做事靈活,兩人之間相當有默契,簡直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搭檔。
“沒辦法。”劉波微笑道,“敵人若是知道了我在南京,會瘋了一般的搜捕我的。”
他對趙國樑說道,“我在敵人那邊掛了號的,他們對我恨之入骨。”
趙國樑張大了嘴巴,他是瞭解劉印文同志的爲人的,這是一個做事紮實可靠,從不吹牛皮的同志,既然劉印文同志這麼說,儘管聽起來有些誇張,但是,必然是事實。
劉印文同志到底是什麼身份,到底做過什麼,以至於劉印文同志都毫不謙虛的用了‘敵人對他恨之入骨’的描述。
……
“我來南京的工作任務已經完成,本該前段時間就撤離的。”劉波說道,“是該回部隊上了。”
“好。”趙國樑點點頭,“什麼時候走?”
“連夜就走。”劉波果斷說道,“我一會就離開。”
“另外,我走之後,與安清幫的燕巴虎的聯絡,就交給你了。”他對趙國樑說道,“燕巴虎是一個頗有狹義氣概的人,與日本人有血仇,對於我黨的抗日綱領是認可的。”
“好,交給我了。”趙國樑點點頭。
“你到時候拿這個去見燕巴虎。”劉波從身上取出半枚鎳幣遞給趙國樑,“他就知道是我讓你與他見面的了。”
“好。”
“行,事不宜遲,我這就走了。”劉波爽朗一笑。
“代我和南京的同志們向梅嶺將軍問好,向谷司令員問好。”趙國樑說道。
“好,我一定把南京的同志們的問好帶到。”劉波鄭重點頭。
“保重!”
“保重!”
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
華麗園。
劉霞站在走廊口,她驚訝的看着程千帆乘坐的小汽車,前有保鏢車輛開路,後面竟然還有一輛軍卡載着荷槍實彈的士兵護翼。
三輛車停穩後,前面的小汽車裡的保鏢迅速下車警戒,軍卡里的士兵也跳下車,就程千帆這才施施然從中間的小汽車下來,立刻被保鏢和士兵拱衛着。
“可以啊,程參議。”劉霞向程千帆敬了個軍禮,“都有警衛排了,這派頭比部長都大。”
“警衛班,警衛班。”程千帆做低聲解釋狀。
“德行。”劉霞嫵媚的白了程千帆一眼,低聲問道,“黎明篆師長的人?”
“嗯,宵小橫行,不得不防啊。”程千帆點點頭說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劉霞低聲問道。
“裡面說話。”程千帆說道,然後他扭頭對豪仔說道,“豪仔,好生安置弟兄們。”
“是,帆哥!”
……
部長辦公室。
程千帆仔細的將昨天發生的事情,向楚銘宇詳盡彙報。
一旁旁聽的還有劉霞。
還有一人是陳春圃的秘書裴志存,他是受陳春圃委派來調查、旁聽、記錄此事的。
“這麼說,是南京特高課的那個田中優一進入到民盛大飯店抓捕重慶分子,他們遇到了困難,主動向你求助,你才下令手下參與戰鬥的?”楚銘宇問道。
“是的,部長。”程千帆表情認真說道,“當時事發突然,槍聲激烈,田中優一請求我部幫忙圍剿重慶分子,來不及多想,我只得下令鍾國豪帶領手下加入戰鬥。”
“這麼看來,且不說別的,程秘書是受日方邀請參與戰鬥的,此事無可指責。”劉霞在一旁說道,“進一步說,程秘書非但無過錯,還有功勞,畢竟是幫助特高課的人將重慶分子全部剿滅了。”
“不過,蹊蹺的是,特工總部的蘇區長那邊所言則截然不同,他堅決否認那些是重慶分子。”裴志存右手握筆,說道,“他表示,是紅黨和程秘書聯手襲擊了他的人,殺死了六名特工總部的特工,此外還有一名被嚴密保護的投誠紅黨也被殺。”
“裴秘書這話是什麼意思?”不待程千帆反駁,劉霞就面色不善的看向裴志存,“你是在說程秘書私通紅黨,殺害特工總部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志存苦笑一聲說道,“我只是陳述一個情況,這是特工總部的蘇區長彙報的情況,兩個說法幾乎是截然相反,非常蹊蹺。”
“千帆。”楚銘宇微微皺眉,看着程千帆,“既然裴秘書覺得有蹊蹺,你來解釋一下吧。”
裴志存苦笑一聲,向程千帆歉意一笑,意思是自己只是公事公辦,並無惡意。
他聽得出來楚銘宇已經不開心了。
……
“裴秘書,這個我確實是無法解釋,我也不認我有必要解釋什麼。”程千帆面色嚴肅說道,“這件事從始至終,我的人都只是受到南京特高課的田中優一的幫助請求,這纔出手相助的。”
“至於說蘇晨德說三樓被殺的那幾個人是他的手下,並非是重慶分子,我哪曉得那麼多?”程千帆眉頭皺起,顯得有些不耐煩,說道,“日本人若是指着裴秘書說你是重慶分子,你覺得我會不會下令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