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雷生沉默了好一會。
程千帆似乎並不着急，他靠在轉椅上，點燃一支香菸，冷冷的盯着吳雷生。
就在他吐出了悠長的一口煙氣，彈了彈菸灰，作勢要起身的時候，吳雷生終於還是開口了，“梅戊明是化名，他的真正身份是中統蘇滬區副區長兼特派主任。”
“很好。”程千帆滿意的笑了。
吳雷生艱難的睜開腫脹的眼睛，他就那麼看着程千帆，這個人臉上的笑意令他心中一動，他有一種感覺，似乎程千帆早就知道‘梅戊明’的身份，這個問題只是爲了確認自己有無說謊。
“中統蘇滬區上海分區行動大隊隊員名單，住址。”程千帆沉聲說道，他朝着大頭呂一擺頭，“給他一支筆。”
說着，程千帆朝着吳雷生血肉模糊的雙手看了一眼，搖搖頭，“算了，他說，你記錄。”
吳雷生沒有交代手下的名單、地址，他看着程千帆，咬牙忍着痛，“程副總，我交代我的身份，甚至是交代長官的身份，已經夠了吧。”
倒吸一口疼痛的冷氣，吳雷生說道，“程副總，你是中國人，你是法租界巡捕房副總，端的是法國人的飯碗，不是吃日本人的飯的吧。”
程千帆的權勢是法國人給的，他不能太明目張膽的示好日本人，比如說抓了一批重慶分子交給日本人，這就是法租界當局很難接受的事情。
“蘇助理！”程千帆轉過身，冷着臉看着蘇哲，“你來刑訊室做什麼？”
“馬上就好了。”周茹從圍裙兜裡取了抹布，仔細的擦了擦手，“精選的上好帶魚，鴻運坊的上好砂糖。”
“重慶回電沒？”程千帆低聲問道。
吳雷生點點頭。
間或會低頭在筆記本上寫着類似讀書感悟筆記之類的。
故而，現在法租界巡捕房若是抓住了疑似抗日分子，除非是那些早已經被日本人收買，甚至於公開和日本人勾勾連連的高級警官，其他人多半會採取緩辦的態度，並且除非確有必要，一般不會進一步深挖太多。
吳雷生貪婪的猛吸幾口，疑惑的看着程千帆。
重慶。
當然了，如果是後者的話，軍統方面不介意替中統清理門戶。
晚上要去老師俢肱燊家中吃飯，故而程千帆提前下班。
……
面上帶着笑容，微微頷首，似乎對於剛剛書寫的讀書筆記非常滿意。
俢肱燊沉默了一會兒，他拿起了辦公桌上的話筒，“我是俢肱燊，要程副總辦公室。”
程千帆大喜，眼眸閃過一抹喜色，而在內心深處則是一聲嘆息。
“我怎麼不知道？”程千帆驚然。
終於，只聽見刺啦一聲，俢肱燊撕下了這頁紙張，並且劃了一根洋火點燃後扔進了一個不大的黃銅雕花的燒火小龕內。
是的，儘管程千帆同俢肱燊可謂是情同父子，但是，兩人在巡捕房基本上只談公事，大多不會涉及家務事，若是有事情，亦或是喊吃飯之類的事情，多是師母直接打電話給他。
‘那是因爲你想要親手弄死謀劃刺殺你的董正國’，吳雷生心中說道。
“是啊，金總。”程千帆嘆息一聲，嘴角抽動了一下，眼神閃爍，說着拍了拍手，轉身朝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自來火行街……”
一陣風吹來，辦公桌上的曾文正公家書紙頁翻動，嘩嘩作響。
故而程千帆對於重慶方面的迴應速度不太滿意。
老師不會無緣無故的打電話喊他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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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從煙盒裡彈出一支菸，塞進了吳雷生的口中，幫其點燃。
不過，他也承認，最起碼這件事說明程千帆爲了其個人利益是敢對日本人說不的。
吳雷生說的沒錯，他們是法租界的巡捕，並不是投靠日本人的漢奸，如果說刑訊吳雷生逼迫其說出身份還屬於正常的審訊範疇，那麼，在如此敏感的時期訊問吳雷生手下的重慶行動分子的名單和住址，這似乎就沒有太多必要了——
“那你應該也知道，董正國是日本憲兵司令部從我的人手裡搶走的，爲了這個‘大副’，我的人差點和日本人打起來。”程千帆沉聲說道。
刑訊室有的巡捕看向程千帆。
掛掉電話，程千帆面上笑容斂去，目光沉靜，陷入思考中。
很快他翻動曾文正公家書的第七頁第九行，找到了最後一個關鍵字。
做好什麼準備？
既能夠就某些事，甚或是有些危險的話題進行探討，且不要被俢肱燊抓到看破身份的‘把柄’，或者是雙方都要注意保護自身身份的準備——
……
張目星拿起大碗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抹了抹嘴巴，“渴死我了。”
而他在筆記本上所寫的內容也赫然紙上：
鴻業兄，蘇美一叛國，蘇滬區蒙難，徐子山失聯，還望兄援手則個——弟秦明業。
他拍了拍吳雷生的肩膀，吳雷生疼得一哆嗦，旁邊的吳妻心疼的眼淚又落下來。
就在剛纔，中央巡捕房總巡長金克木的助理蘇哲趕到，蘇哲以金克木的命令爲由，將已經準備開口交代的吳雷生以及吳雷生的妻兒押走了。
程千帆大概能明白重慶那邊對此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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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後，程千帆接過周茹已經盛出來用提籃食盒裝好的糖醋帶魚，回到了車上。
兩個‘各有秘密’的男人，互相心照不宣，也不揭破，並且有了只有他們兩個才互相懂得的默契。
徐兆林，字子山。
“怎麼這麼晚纔來？”候念恩責怪問道。
她是頂頂喜歡在廚房忙碌的，這種安定的感覺，這種煙火氣令這個女人癡迷。
小寶在一旁噗呲笑出聲，“哥哥，若蘭姐前天學做了糖醋帶魚……”
不重視。
“去了，半月前師母包了餛飩，弄了一桌時令菜，我帶着若蘭、小寶和小芝麻過去的。”
李浩開車載着帆哥回程府接嫂子和小芝麻、小寶。
程千帆瞥了一眼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隨手拿起話筒，“我是程千帆。”
原來白若蘭前幾天去了馬思南路拜訪，親自做了新學的糖醋帶魚給師母何雪琳品嚐。
聽到這個聲音，程千帆的心中莫名一鬆，這廝終於在最後時刻趕到了。
“齊伍……”張目星說道，話已出口，意識到不合適，這才壓低聲音對妻子說道，“齊伍找我了。”
“屬下明白，自來火行街，任永昌。”大頭呂點點頭。
他仔細想了想，正如程千帆這廝所說，雖然這個人素來親日，但是，還真的沒有抓了抗日分子主動移交日本人的先例。
“還沒。”周茹掀開鍋蓋，拿了小勺子舀了點湯汁，嚐了嚐味道，滿意的眯了眯眼睛。
秦明業是化名，此人還有一個更爲許多人所熟悉的化名——覃德泰。
就如同程千帆一直琢磨俢肱燊，認爲自己的這位世叔兼老師定然有隱藏身份一般，他知道俢肱燊必然也在琢磨他，並且程千帆判斷俢肱燊對於他的軍統身份應該是有所察覺的。
“屬下怎敢。”大頭呂訕笑一聲，“那可是金總……”
然後他便看到妻子捂嘴笑。
是中統蘇滬區出事，程千帆請重慶軍統總部調查的這名男子，大概率也是中統的人。
從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離開之後，他就派豪仔暗中通知周茹向重慶發報，詢問民國二十五年力行社特務處杭州站行動大隊隊長何其忱曾經暗中調查的一位同黨務調查處杭州區區長鄭三元秘密會晤的男子的身份。
“誰告訴伱我要將你移交給日本人的？”程千帆冷笑一聲說道，“你去打聽打聽，程某人何曾主動將手裡人交給日本人的？”
“緝拿暴力份子，維護法租界和平繁榮，是程某的職責所在。”程千帆眯着眼睛看了吳雷生一眼，“依據法租界治安條例第十六款第三十九條之規定，巡捕房有捕拿可疑分子、暴力分子之權利和義務，捕拿疑犯，公廄有司審判，或殺，或監，或驅逐出境。”
上了茶樓。
“有時間，有時間，老師您發話了，即便沒有時間也要有時間。”程千帆哈哈笑着，答應了今天晚上一定帶着家人去俢肱燊家中用晚餐，電話那頭的俢肱燊這才滿意的掛了電話。
“等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刑訊室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聲音傳來。
只是因爲日本人咄咄逼人，特別是在日本人強逼法國人低頭簽下了移交抗日分子的協議後，法租界當局對於良心未泯的巡捕寬待抗日分子會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裡，政治處查緝班的翻譯俢肱燊的辦公桌上放着一本曾國藩家書。
“燒好沒？”程千帆直接問道。
當然，俢肱燊若是在巡捕房偶遇他，要喊他回家吃飯，也便會隨口就說了。
督郵街。
“上次帶了小周做的糖醋帶魚，師母很喜歡。”程千帆揚了揚手中的食盒說道。
俢肱燊姿態悠閒的品茶、看書，似是看到興致所在，時不時的點點頭。
不過，想了想，他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巡長，就這麼算了？”大頭呂不甘心的看了刑訊室的大門一眼，問程千帆。
俢肱燊心中默唸。
……
“七九，右執倒三。”
俢肱燊今天的電話，在程千帆的理解之下，蘊含意思就是：
有不可明說的事情要談，做好準備。
“手藝不精。”白若蘭抿嘴一笑，“就暫不露醜了。”
他自己則去了廚房。
“若蘭，你們先上車。”程千帆朝着早就等待的妻子、妹妹和孩子說道。
“還能怎麼辦？”程千帆臉色陰沉不定，朝着地上憤憤地吐了口口水，扭頭瞥了大頭呂一眼，“要麼你帶人去把吳雷生搶回來。”
“老師，哪有，沒有的事情。”
這是默契，是他和俢肱燊之間的默契。
這裡有必要說一點，儘管世人都知道‘小程總’和日本人親近，但是，涉及到巡捕房的利益和日本人有衝突的時候，‘小程總’的屁股還是會在巡捕房這一邊的，這也是法租界衆多巡捕對程千帆依然頗爲服氣的原因。
他嗅了嗅鼻子，一股醋香撲鼻而來，令人精神爲之一振。
因爲一旦吳雷生供出其手下名單、住址，按照法租界當局同日本人達成的協議，巡捕房就必須即刻抓捕這些抗日分子，然後移交給日本人。
即便是法租界同日本人達成移交抗日分子的協議之前，法租界當局對於國府特工也一貫是逮捕、審訊、判刑亦或是驅逐出境的方針政策。
“董正國，這個人，對了，代號叫‘大副’。”程千帆說道，“這個人你應該知道的吧。”
“這個老狐狸，經年無音訊，一上來就給出了個難題哦。”俢肱燊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心中腹誹不已。
兩個人都不願意去戳破那一層窗戶紙，如此一切便只是心有猜測，而不會留下什麼證據！
此乃這對‘各懷鬼胎’的叔侄倆之間默契的‘君子約定’。
但是，如若真的只是吃飯，便絕不會如此這般還特意打一個電話知會一聲。
既是爲吳雷生的選擇嘆息，更是爲自己的惡行惡舉嘆息。
不過，一會後，俢肱燊露出思索之色，他看着自己的‘讀書筆記’，嘆息一聲，搖搖頭，似又不甚滿意。
想到這裡，吳雷生看了一眼哭泣的妻子，還有哭累了後已經在妻子懷裡沉沉睡去的娃娃，他心中的對抗情緒開始軟化，也許正如程千帆所說，他只是按照法租界的規矩辦事，不會將弟兄們交給日本人？
“任永昌，自來火行街……”吳雷生長嘆一口氣，緩緩說道。
不應該啊。
程千帆皺了皺眉頭。
張目星擡頭看見妻子，他朝着候念恩揮了揮手，“來了。”
俢肱燊拿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茶水。
說句直白的話，中統的損失，中統人員是死是活，還是當了叛徒，和軍統何關？
……
這種事情並不需要費多大功夫，也沒有危險性，並不複雜。
這是無盡深淵之無奈的嘆息。
候念恩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朝着樓下街道上揮揮手，“目星，這裡。”
當然，嚴格意義上來說，程千帆訊問吳雷生手下人的名單、住址，也並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