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清晨,太守府周圍已經擠滿了被連夜驅趕來的百姓。
不知道這些歸一教的反賊準備幹什麼,一羣百姓有些心慌的看着四周那些手持兵器,雕塑般守在四周的義軍。
守在這裡的人其實不多,陸玄留了一個百人隊在這裡穩定秩序,雖然兇悍,但跟現場這些百姓數量比起來就單薄多了,真發生暴動,這點兒人還真不夠看。
但跪在太守府門前那一排排身影以及那被黑布矇住的一排身影,讓人噤若寒蟬。
作爲上陽縣人,太守多少都是見過的,周繼跪在這裡,本身就是一種震懾,同時大家也好奇這些反賊到底要幹什麼。
加上這些反賊雖然言語兇惡,也有打罵,但卻並未殺人,讓衆人情緒安穩許多,看着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被驅趕來,大家反而開始莫名的安心起來。
上百輛裝滿軍糧的驢車隨着初升的第一縷陽光緩緩向這邊駛來,本就已經擁堵不堪的大道更擠了。
“就放這裡,讓人把繩子都解開,不用管了。”陸玄示意衆人將繩索解開,他則徑直走向太守府的大門。
四周百姓雖然不認識陸玄,但他身上那森冷的殺氣加上週圍反賊們對他恭敬的態度讓人知道這是義軍中的大人物,下意識的讓開一條道路。
一路來到太守府門前,看着已經快要昏厥的周繼,陸玄笑道:“周大人,以後睡的時間還長,麻煩再堅持一下。”
周繼本就身受重傷,在這裡跪了一夜,滴水未盡,整個人看上去跟他兒子差不多了。
此刻看到陸玄過來,周繼臉上露出哀求之色:“陸都統,你要什麼,我都可給你,只求您放我家眷一命。”
“我現在就是要你能給的。”陸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看向人羣,氣沉丹田,以真氣發聲道:“諸位父老,先做個自我介紹,本人陸玄,三陽人,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出遠門,是個反賊,大家應該可以看出來。”
他聲音由真氣催發,哪怕最外圍的百姓也聽得到。
大概第一次聽到如此直白的發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
“歸一教我想大家都見過,前幾年很流行的,現在反了,原因我想大家也都有聽說,今天在這裡就不浪費時間了,我只說說我爲何要當這個反賊。”
“我爹是個農夫,最普通的那種,在場諸位中,大多數可能都比他活的滋潤,一輩子除了種田養家,基本沒有其他經歷。”
“就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對這朝廷沒有任何危害,爲何他的兒子,不但做了反賊,今天還攻破了郡城,將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踩在腳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漸漸被陸玄的話吸引,在所有人心中,陸玄以八百人攻破郡城,那一定是天生異象,出身不凡,但誰也沒想到,他出身竟然如此普通平凡,所有人都生出了好奇心,究竟是何等際遇,才讓陸玄這麼一個平凡之人從一介農夫變成了現在的大惡人?
“太早的事兒,我不記得了,我就記得四歲那年,朝廷要建鴻儒碑,加稅了,這個大家應該都知道,那年不但有這個稅,還有荒州西蠻造反,北邊跟康國開戰,一年的糧食,要交一半還多,真活不下去了。”
“但就算這樣,我也沒造反,當然,也造不了,四歲孩子造反也造不起來啊。”
周圍有人笑出了聲,又很快止住,只是對陸玄的觀感,好了幾分。
“那年冬天,我爹爲了養我們一家,出去給人做短工,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那年冬天連下了好幾場雪,那天風雪很大,但要養家啊,我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再沒有回來,那時候我還小,只覺得如往常一樣,我爹會帶着食物回來給我還有我娘吃,但他再也沒回來,那時候我還想,爹一定是自己偷吃去了。”
陸玄的聲音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讓人漸漸有種感同身受之感。
或許,是真的感同身受,畢竟這年月,誰家不苦?
陸玄的經歷,大多有過類似的,加上陸玄口才不錯,把原本平淡的故事通過語氣轉變變得格外動人,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
很多人大概猜到接下來的事情,胸口好像堵了一樣,有些感性的女子甚至紅了眼。
“直到幾天後,我都快餓死了,卻看到村裡人擡着我爹的屍體回來了,那時候還小,不懂生死,只以爲我爹睡着了,直到很久以後,我爹被埋了的那一刻我才隱隱感覺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人羣中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未必是被陸玄感動,只是想起了逝去的親人或是相通的經歷。
“家裡沒了男人,我又年幼,我娘靠着給人做些小活,飢一頓飽一頓把我拉扯到八歲。”陸玄腦海中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個慈祥的身影,也有些眼紅。
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娘長得不差,大家看我這長相便能大概知道,如果放棄一些道德底線,我們母子或許能過的更好些。”
像是開玩笑的語氣,但現場卻沒幾個人能笑出來,青樓勾欄裡,有多少女子是生活所迫淪落風塵?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道德是個屁。
“但我娘倔啊,她跟我說,人可以窮,但要有尊嚴和底線!”
一個雖然貧寒但卻很有道德的女性形象在所有人心中形成,這樣的女子,由不得人不尊重。
“她也沒有食言,我八歲那年,她也累死了,那時候我已經懂了生死,沒有哭,不是我冷血,也不是不想娘,只是日子太苦,苦到我已經沒力氣哭了。”
“從那以後,我當了乞兒,沒辦法,八歲孩子,養活自己太難,只有靠好心人施捨了。”陸玄笑道:“當然,我娘對我影響很深,不管多苦,我也沒做過偷盜之事,慢慢的在市井間摸出來些門道,開始給人跑腿,賺些辛苦錢,後來有了些積蓄,就搞些倒賣的活兒,日子眼看着好起來了。”
隨着陸玄的聲音,衆人的心緒也逐漸開朗起來,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一個品行不錯的孩子在市井間成長起來。
“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大概是賺了些小錢,被人惦記了,先是有衙門的差爺過來收錢,那時候年紀小,認死理,我都交稅了憑什麼還要再給錢。”
在場的百姓不少都嘆了口氣,感同身受,大概這孩子沒少吃苦吧。
“差爺見我年紀小,倒也沒難爲我,只是第二天被城裡的青皮們打了,隨後又被關到牢裡,一關就是一個月才被放出來,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家業全沒了,伱們說,我該不該反?”
沒人回答,也沒人知道如何回答。
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
“當然,當時我可沒膽量反,只能繼續從頭再來,我當時是相信天道酬勤的,相信只要我勤勤懇懇做人,老天爺肯定不會餓死我的。”
“但老天爺不會,人會啊,只是我學乖了,該交的利錢交了,但剩下來的一點兒錢,只能保證我餓不死,當然,到這裡,我也沒想過造反這種事,直到我看到了這個……”
說着,陸玄將蓋在人皮偶身上的黑布一把掀開。
人羣中,頓時發出一陣驚呼。
這些人皮偶做工精緻,人皮都是用特殊手段炮製過的,摸起來跟真人一樣,但也因此,看着格外滲人。 “這個叫人皮偶,從活人身上拔下來,經過特殊手段製成,傳說用這種東西來供奉先人,可保後代子孫官運亨通,在官場上很流行的。”
這個當然是假的,陸玄只遇到過這麼一例,但故事嘛,有些藝術加工不是很正常嗎?
“我不知道這些人皮偶中,有沒有……”
陸玄話沒說完,卻見人羣中跌跌撞撞的擠出來一對夫婦,也顧不得畏懼這些悍匪,踉蹌的跑到近前,看着一具童男人皮偶。
“我的兒啊~”
淒厲的哭嚎聲響徹街巷。
“看來是有了。”陸玄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陡然高昂起來:“我一直不明白,憑什麼!?”
“憑什麼糧食明明是我們種的,最後卻要被餓死。”
“憑什麼種桑麻的是我們,最後在寒冬臘月裡凍死的也是我們!?”
“憑什麼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什麼都沒做,卻能享受我們的供養!?”
“憑什麼他們享受我們供養的同時,還可以肆意踐踏我們的尊嚴甚至生命!”
“憑什麼我們就該命如草芥!?”
最後一問,陸玄的聲音幾乎是從腔子裡吼出來的。
身邊的哭嚎還在繼續,陸續又有人衝出來認領人皮偶,陸玄環視四周,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轉爲低沉:“我知道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因爲這世上本就不存在絕對的公正,我本來已經認命了,但如果連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我的生命被踐踏,卻還想讓我老老實實的當個良民,那恐怕想多了!”
“儒家聖賢曾言,民爲水,社稷如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很有道理,但今日,我卻想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少年輕人突然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是啊,憑什麼他們就是王侯將相,我們只能如螻蟻草芥一般被他們踩在腳下。
“大人,您不是反賊!朝廷纔是!”
人羣中有人高聲喊道,但很快被人堵住了嘴。
莫名的力量在匯聚,天空中,一直讓陸玄感覺壓抑的氣息隨着陸玄這句話吐出,開始緩緩消散。
護城青氣開始散了。
沒有當初張玉清玉符那般立竿見影,但能夠真切的體會到,那護城青氣在消散,帶給陸玄的壓力也越來越少。
“不,我現在就是反賊,我知道大家有顧慮,怕我們,但沒關係,我陸玄自造反開始到現在,殺過很多人,但唯獨沒殺過百姓,我知道自己是打哪兒來的,今日,既然大家不歡迎我,那我們便就此離去,至於這些人,交給你們了。”陸玄指了指周繼一家人道:“另外那邊還有不少糧食,也送給你們了,至少能讓大家這個冬天好過些。”
陸玄指了指他帶來的糧車,低頭看向周繼道:“周大人,別說沒給你機會,能不能活下來,看你了。”
說完,陸玄起身,翻身上馬,一揮手:“我們走!”
說完,便帶着自己的八百義勇毫不留戀的往城外走去。
人羣自動分開一條路,目送他們離開,留下一羣人看着跪了一地的周繼及其家眷,不知所措。
“還不快將本官放開!”
看到陸玄離開,周繼眼中閃過一抹殺機,不只是對陸玄,還對眼前這些人,只要能將這裡的人殺乾淨,自己的名聲說不定還能保住。
“狗官,還我兒命來!”不等人答話,卻見方纔那哭到快要昏厥的婦人突然爆發,怒吼着撲過來,雙手掐住周繼的脖子,眼中盡是瘋狂。
“來人,快拉開這瘋婆子!”周繼想要掙扎,奈何失血過多,又跪了一夜,哪還有力氣,只能艱難地叫喊,希望有人能來拉他一把。
只是周家的人包括家丁在內都跪在這裡,哪還有人能使喚,至於周圍的百姓,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周繼這模樣,隱隱有些快意。
“狗官!”
又是一聲怒吼,卻是一名邋遢漢子一瘸一拐的撲上來,不過他撲向的不是周繼,而是他兒子。
漢子的女兒被周繼兒子帶走的,本以爲能過上好日子,誰知就沒了音訊,上門討說法被打斷了一條腿。
原以爲這輩子是沒機會報仇了,誰能想到,老天爺給了他一次親手報仇的機會。
“放開我,你這賤民!”周繼的兒子被瘸腿漢子一把拎起來,漢子的力氣可比女人大多了。
“今日我這賤民,就要殺你爲我女兒報仇!”瘸腿漢子現在腦子裡只有報仇,有人想要趁機表現,拉開這兩人。
但矢志報仇的火焰如何能輕易撲滅,任人如何拉扯,漢子掐着周繼兒子脖子的手卻是越來越用力,對方臉色都已經開始發紫,舌頭往外吐。
那些想拍馬屁的人正要發狠,身體卻被人拖進了人羣中,傳來一陣陣慘叫。
又有人撲上來,男女都有,或是對周繼有仇,也或是仇富心裡,總之越來越多人衝上來,波及的範圍也越來越大,最開始還是周家父子,到後來家眷、僕役、婢女。
慘叫聲、哀嚎聲、求饒聲持續了很久之後漸漸沒了,當暴動的人羣漸漸散去後,留下來的卻是一堆已經看不出人形的屍體以及一輛輛被搬空的牛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