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何玉柱離開後,張廷瓚也回了自己的值房,將屋子留給三阿哥。三阿哥站起身來,神色有些遲疑。
昨兒他才說跟四阿哥唸叨着皇子與舅舅關係不親正常,可是眼下他真能束手不理會麼?
他心中生出焦躁,摸着手上的扳指。
他忍了小半年,沒有跟舅舅追問馬家到底犯了什麼罪過,就是因爲他心裡有數,在生母跟舅舅之間,做主的從來不是舅舅。
馬家真正的罪責,就是自己娘娘的罪。那是皇父不想讓自己知曉的。
他有些怯懦,不敢觸碰。
三阿哥神色帶了清冷,生出自厭來。打小會看臉色,他怎麼看不出這個來?這幾個月不過是裝傻充愣罷了。
可是眼下送人還是要送的。
要不然的話,回頭在皇父眼中,自己就多了一條不孝的罪過。三阿哥使勁在臉上搓了一把,神色恢復如常的,走了出去······
*
宗人府,大堂。
十阿哥坐在蘇努下首,看着下頭站着的落拓中年人。
覺羅金山,一個紅帶子,本是四十出頭年紀,眉心深深的川字紋,看着像過五十。
雖是覺羅,卻連個覺羅缺都沒有。
他身上的夾襖洗得褪了色,腳下的皮靴子都磨得泛白,頭頂的暖帽有些毛邊,這身衣裳看着有歲月了。
之前宗人府這裡才清查完窮困宗室與覺羅,覺羅金山家就在其中。不過在統計大齡未婚宗女與覺羅女時,並沒有金山家。
他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嫁了。
除了長女是被佟國維夫人聘爲側室,進了佟家,其他兩個女兒,都是本旗的中下人家,嫁妝預備的不豐厚,也算是齊全。
覺羅金山手中按着狀子,雙眼通紅,道:“我狀告隆科多逼殺紅帶子女,我家大格格沒得冤枉······"
因爲家裡貧寒,他家大格格年到二十,還沒有許嫁,不知怎麼被佟夫人打聽到了,先是打發人上門相看,後來又親自過來給隆科多求娶。
饒是如此,他也沒有點頭。
即便跟皇家出了五服,血脈遠了,也是紅帶子,怎麼會捨得讓女兒爲側室?
還是大格格親自相勸,說是下頭兩個妹妹也漸大了,沒有嫁妝的話,往後說不得也要耽擱,兄弟們往後從覺羅學出來,想要補缺,也需要銀子跟關係。
公府的側室,比小門小戶的正室實惠。
就是這樣懂事的女兒,進了佟家也守着身份,敬着正室,任勞任怨地撫養外室女每月的月錢,她都節省下來,拉扯孃家,將下頭的弟弟妹妹都安排的妥當。
如此三年,日子平靜無波,在京城時,三年都好好的,結果跟着佟家去盛京,到了盛京不到半年就沒了。
就是因爲隆科多接回了那個外室。
堂堂紅帶子被一個賤妾磋磨而死。
覺羅金山說着,老淚縱橫。
之前大格格信中報喜不報憂,可是也有些不對勁的言語。
他們沒有辦法去盛京,就給了盛京的老親去信,請求幫着多打聽些,結果就曉得了女兒自打到了盛京,日子就不好過,每日裡被人堵門辱罵,原因竟然是因爲她撫養的外室女親近她,不認生母。
幾歲的孩子,哪裡曉得生母養母,自然誰帶的多親近誰。這竟然成了大格格的催命符。
“李氏以卑犯尊,該當死罪!隆科多遮掩李氏惡行,全無憐憫之心,對我們大格格不講情分,我代故去的大格格懇求貝子爺判離,當義絕·····”
覺羅金山哽咽着,擺出了幾樣物證。
有大格格自縊後隆科多的來信,還有自己跟盛京老親的往來通信。
“聽說佟家管事拘押在審,還請貝子爺做主,將此事一併審了,省得我家大格格死不瞑目······”
這人也氣得狠了,有些破釜沉舟的勁兒,爲亡者申請義絕。十阿哥坐在蘇努下首,卻覺得這個覺羅金山是個聰明人。說破天去,覺羅氏也是自縊。
這過日子憋屈,尋死覓活的人多了。
自古以來,殺人者死,這用言語殺人,律法上卻沒有定罪。
他先咬李四兒以卑犯尊,再提及“義絕”,這是給隆科多扣死了“好色無德、寵妾滅妻”的帽子。
對於隆科多來說,不算正經罪名,卻也是旁證了隆科多的悖逆與大不敬,對皇家與宗室全無敬意。
對李四兒來說,就不好脫身了。
她再被隆科多擡舉,也是戶下奴婢,不是正戶旗人。蘇努貝子聽了一遍,臉色很是難看。
佟家納覺羅女爲側室,就是狂妄之舉,可是兩家心甘情願,旁人也無權干涉;可是逼殺而死,就太過了。
尋常人家的女孩遭遇這樣不平事,孃家都要去喊打喊殺;宗室女與覺羅女,更要嚴懲不平。
否則以後宗女遠嫁,就更讓人不放心了。
不說旁人,就說蘇努自己,就有十幾個女兒。十阿哥看着覺羅金山,想起昨天九哥的話。還真不缺落井下石的。
這覺羅金山的女兒死了一年,這個時候出來首告,不得不叫人犯思量。他就算再疼長女,下頭還有四個兒子,怎麼就敢直接跳出來跟佟家對上?這是後頭有人······
覺羅金山像開了個頭,這邊才立了案,收了告狀,隨後宗人府又有人過來,不是旁人,正是隆科多的親舅舅與老丈人。
老爺子五十來歲,一身酒臭,頂着酒糟鼻,眼角還掛着吃模糊,一看就是酒色掏空了身子。
“我要告隆科多沒人倫,拐帶庶岳母,太宗皇帝早有旨意,八旗禁止收繼,不尊法度,以“姦淫之事”問罪,李四兒本是我家戶下人口,後爲我房裡侍婢,隆科多卻是仗着公府嫡子身份,搶了李四兒過去,使得我骨肉分離······”
說到最後,他老淚縱橫道:“我好好的幼女,隆科多的親表妹,竟是成了我家長女的庶女,姊妹成了母女,簡直是大笑話,還請貝子爺做主,將我家骨肉還回來,四兒內宅女子,沒有見識,被拐帶時年幼,我不怪她,只要她肯跟我回家······
蘇努聽着頭大了。
收繼庶岳母,律法上沒提如何懲處,可是這混淆血脈,卻是犯律的。
爲了防止民人冒籍,八旗戶冊上寫的比較仔細,抱養、過繼都要註明,否則查出來就是冒籍之罪,不單本人受罰,所在佐領、參領,都要跟着受罰。
十阿哥坐在蘇努下首,看着這老酒鬼,有些好奇後頭的人。這人的打算,竟然跟金山後頭的人差不多。
先給隆科多揚名。
不管是逼殺側室,還是拐帶庶岳母,這兩件事都算是稀罕事兒,不用想就曉得會迅速的傳遍京城內外。
皇父素來愛名。
隆科多聲名狼藉,人品卑劣,這是先絕了皇父寬宏的路,也是給其他人提個醒。想要收拾隆科多,可是使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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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府,本堂衙門。
十二阿哥埋首案牘,九阿哥則是掂量着去乾清宮的時間,最後決定下午去,別耽擱中午吃飯。
中午有福晉專門囑咐給他蒸的蝦。不提沒什麼,一提還真是想吃了。蛤蜊蒸雞蛋也不錯,味道鮮美。
這去了御前,要是順當還罷,要是不順當的話,估計中午吃不好。
十二阿哥寫的手痠,揉了揉手腕,看着眼前的行宮行在修繕賬冊,帶了不解道:“九哥,統計這些做什麼?”
這些都從京城到木蘭圍場的行宮、行在,就算聖駕用行經,也是明年夏秋之事。
九阿哥道:“聖駕兩年沒往那邊去了,明年應該是走那邊的,早查出來早好······過幾天他帶舒舒出門,中間哪裡落腳,就能心裡有數了。
十二阿哥住了嘴,九哥思量的挺周全,可是受累的好像是自己。這就是傳說中的“能者勞心”?
少一時,到了中午。
孫金就帶人送膳過來,跟昨天似的,用了六個大提盒。上書房這裡,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也到了午歇的時候。
十四阿哥吩咐了身邊太監道:“你們提了膳,直接送到內務府衙門,我們今兒還去那邊吃。”
太監應着下去。
十三阿哥道:“九哥不是說了麼?今兒不叫九嫂送了。”
十四阿哥輕哼道:“誰曉得昨天那頓是不是九哥吹牛?許是就一頓,叫咱們碰上了,要真是九嫂送的,那是九哥說不讓送就不送的麼,指定今兒還有······”
十三阿哥覺得不用掰扯這個,可還是被十四阿哥拉着出來。到了內務府門口,兩人正好與十阿哥當面碰上。
十四阿哥見狀,咧嘴一笑,跟十三阿哥道:“今兒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