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夏至。
康熙出齋宮,出安定門,前往方澤壇祭地。
如今的太常寺少卿委署太常寺卿,不是旁人,正是已致仕大學士張英長子張廷瓚。
康熙行完祭禮後,傳了張廷瓚上前。
張廷瓚進士出身,曾爲日講起居注官,也曾隨扈三徵漠北。
康熙對他印象極好,纔將他指給九阿哥爲典儀,想着教導九阿哥讀書。
眼下張英已經致仕,張廷瓚的資歷升小九卿也足夠。
康熙想着今日祭禮籌備,簡樸不失隆重,正和心意,就道:“愛卿的差事妥帖,委署兩字可以去了。”
張廷瓚忙謝恩。
自從老父還鄉,他就曉得有這一日,沒想到會這樣快。
康熙沒有提皇子府典儀之事,張廷瓚也沒有提。
左右九阿哥那邊缺多人少,不用着急騰地方。
關鍵是張廷瓚不想現在搬家。
往哪裡搬?
漢官多在南城賃房而居,可是他妻子現下正身懷六甲的,不宜搬遷。
不管如何,京官正三品是一道坎兒。
張廷瓚熬上來了,前程可期。
等到資歷夠了,下一步就是六部侍郎。
他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還有二十來年可以熬,到時候封閣拜相,也未必沒有可能。
康熙心情也好。
這朝廷之上,需要滿官,也需要漢官。
張家在江南儒林也名聲鵲起,張家人得用,也是穩了江南士人的心。
張廷瓚的弟弟張廷玉行事也不錯,聽說在翰林院滿文功課也好,等到散館可以入值南書房,只是才學夠了,可心思多巧,不如其兄性子質樸。
康熙更喜張廷瓚人品,將他放在九阿哥身邊,也是希望九阿哥能見賢思齊。
他的好心情只持續小半天,等回到乾清宮,曉得這幾日宮裡宮外事情,他的臉就耷拉下來。
他親臨永和宮的次數,雖不如去翊坤宮多,可是三兩個月也要過去一遭的。
對於德妃,他平日裡也多給體面,也記得她身邊宮人。
“傷勢如何了?”康熙問趙昌道。
趙昌道:“昨日已經退了高熱,只是傷口有些深,太醫院那邊歸檔寫着會留疤。”
主人跟前當差的,貌有瑕跟殘廢差不多,都要清退的。
康熙登基四十年,到了如今,朝廷之上無人掣肘,開始喜歡好名聲。
不管是皇子殘暴,還是妃嬪殘暴,都不是他所願。
“傳德妃……”
康熙望向了樑九功,吩咐道。
樑九功應了,退了下去,前往永和宮。
前幾日隨着康熙齋戒,樑九功與魏珠也隨侍在齋宮,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個。
樑九功不由腹誹。
難道這女子上了歲數,就可憎了?
德妃雖比不得宜妃伶俐、也比不得惠妃周全,可也有自己的長處,否則也不會後來居上。
結果日益榮嬪化,行事開始不着四六……
永和宮裡,德妃穿戴整齊,手中拿了摺子,還在躊躇。
九格格都曉得康熙的秉性,況且德妃?
她權衡利弊後,也曉得自己犯蠢了。
皇上最是憐弱,鮮少打罵宮人。
這後宮之中,幾十年下來,只有解語花,沒有刺玫兒。
皇上不好那一口,也不喜女子尖刻。
自己的處理方式,確實不大妥當。
可是想着四阿哥的無視,想着九格格的呲噠,德妃心裡也憋火。
她正想着什麼時候打發人去御前,要在午飯之前麼?
結果,樑九功就到了。
德妃默默,也沒有叫肩輦,就直接跟樑九功步行到了乾清宮。
西暖閣中,侍膳太監在請示傳膳事宜,康熙道:“稍後再傳……”
想着早上見過的膳單,他就道:“那道紅燜羊肉,賞延禧宮妃,羊雜鍋,賞承乾宮嬪;燒茄子,賞永和宮貴人……”
侍膳太監應着,下去了。
樑九功帶了德妃進來。
康熙看着德妃,見她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樣子,冷哼一聲,臉上沒了笑模樣。
早先他覺得德妃心軟良善,雖早就封嬪冊妃,可是對同期入宮的良嬪跟萬琉哈貴人多有照顧。
因此,即便德妃偶爾偏執,一味護着十四阿哥,對四阿哥多有不公平之處,康熙也沒有太計較。
德妃產育六次,夭折了一半,剩下三個兒女,也只有一人在旁,有可憐之處。
今日總算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的孩子是寶貝,別人的孩子就是草芥不成?
吃齋唸佛,都成了裝樣子。
看着康熙冷臉,德妃倒是能屈能伸,屈膝道:“給皇上請安,也跟您請罪來了。”
康熙淡淡道:“什麼罪?朕倒要聽聽,你入宮三十年,前頭都明白了,怎麼眼下就偏偏糊塗了?”
德妃苦笑道:“臣妾也不曉得緣故,只要關於十四阿哥,臣妾就顧不得周全了,只想着護着他,護住他……”
康熙冷着臉道:“在你眼中,朕這個汗阿瑪是擺設,不會護着自己的兒子?”
德妃本屈膝半蹲着,康熙沒有叫起,眼下就有些站不穩。
她喃喃道:“臣妾實在怕了,前頭小六跟小七還罷了,只當他們福薄,可是十二格格,已經養到十二歲,種了痘,不是立不住的年歲,怎麼就……自十二格格殤了,十四阿哥就成了臣妾的命根子,臣妾吃不好,睡不好,就怕……”
後頭的話,她無法說出口,眼淚已經“啪嗒啪嗒”的掉。
康熙心下一顫。
十二格格,是德妃幼女,比十四阿哥大兩歲,十二歲的時候殤了。
死因是什麼?
風寒。
時間是三十五年三月,春夏交替之時。
早先並不覺得有什麼蹊蹺,生老病死,都是世間常態。
這宮裡,夭亡的孩子多了。
可真要說起來,上了十歲,還殤了的只有十二格格跟十一阿哥。
在想着後頭清查格格所時,裡頭複雜的包衣人手。
康熙心裡生出愧疚。
就算沒有人害十二格格,可是沒有被照顧好,卻是真真的。
想想德妃性子,年輕時也不伶俐,可卻是沒有這樣偏執。
康熙生出幾分憐惜,面上卻不顯,只道:“你這樣縱容,不是愛子,而是害子……”
說到這裡,他望向樑九功道:“去乾東頭所,傳朕的話,十四阿哥荒廢課業,致弓箭傷人,當罰銀一年,補給傷者;遇事沒有擔當,連累妃母擔心,是爲不孝,鞭二十以儆效尤;另從侍衛處遴選兩侍衛,明日起入頭所當差,監管十四阿哥射箭,每日需射足三百支!”
樑九功應聲下去。
德妃見狀,不免着急,道:“皇上,不怪十四阿哥,是臣妾牽掛兒子,愛操心,斂在前頭……”
康熙看着德妃,不言語。
德妃也安靜下來,雙手揉着帕子,心裡懸着。
康熙道:“往後頭所之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德妃臉色泛白,嘴脣哆嗦了一下,啞着嗓子道:“那……往後皇上管教十四阿哥?他早曉得錯了,也長了教訓,往後不會再肆意……”
康熙冷笑。
長了教訓?
這就是長了教訓,直接射箭嚇唬宮女,將長弓砸到宮女頭上?!
雖說是無心傷人,可也沒有存什麼好心思,存了嚇唬戲弄之意。
不過因這一條,康熙也曉得那些事關男男女女的猜測都是扯淡,十四阿哥還沒有開竅。
但凡曉得男女之事,對女子有一二憐愛,也不會做出這種事兒來。
外頭的奴才傳閒話也越來越沒譜,這是紫禁城,再任由他們發揮下去,就要成淫窩了。
德妃說到最後,也有些底氣不足。
康熙本想要呵斥她兩句,可是看到她鬢角星星點點的,想着她的年歲,要呵斥的話就堵在嘴裡。
不年輕了,不是訓了就能改脾氣的年歲。
他想到了榮嬪。
女子本弱,爲母則強。
榮嬪也好,德妃也好,都沒有強對地方。
爲什麼她們不能像宜妃那樣,保持初心,全心全意信賴自己呢?
康熙有些悵然,有些疲憊。
德妃見狀,不敢再說十四阿哥,羞愧道:“是臣妾糊塗,讓皇上跟着操心了……”
康熙看着德妃道:“平日裡多跟惠妃跟宜妃學學,兒女大了,該撒手就撒手。”
德妃聽了,眼皮耷拉着,心中不服氣。
能一樣麼?
大阿哥落地就抱到宮外去了,六歲纔回宮,又到了單獨住的年歲,就被皇上安置在擷芳殿,不在內廷。
惠妃一年見上三、四次兒子,母子不親近,只有哄着的,怎麼管教?
宜妃那裡,更不用說,就不是會帶孩子的,只會媚上,並不將兒子當回事兒。
自己這裡,卻是無人能比的慈心。
康熙見狀,曉得德妃沒有聽進去。
因爲現在阿哥所寬敞,他早先的打算,是等過幾年,十二阿哥、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的兒女多了,住不開了,再想着他們三個小阿哥出宮之事。
可是眼見着德妃如此,康熙覺得可以叫九阿哥留心內務府的空地皮了。
十四阿哥並不是愚鈍的,也曉得會看臉色,就是不識慣。
不慣着,就老實了。
有人慣着,就要廢了。
還要早點兒隔開德妃與十四阿哥。
還有十四阿哥的福晉,也要找性子剛強,能管着十四阿哥的才行。
德妃哪裡曉得,康熙已經想着讓十四阿哥出宮之事了。
她雖擔心十四阿哥的那二十鞭子,卻也慶幸。
對皇上來說,肯罰是好事兒。
外頭那些污穢的話,她也聽到不少。
皇上此舉,也是破了那些質疑十四阿哥品性的謠言。
*
乾東頭所,前院。
十四阿哥閉眼趴在長凳上,雙手緊握。
真是丟人死了!
諸皇子中,被賞了鞭子的,他是第一人!
可是他也鬆了一口氣。
不理不睬,比鞭子更嚇人……
*
樑九功帶人去頭所,又是在院子裡打的鞭子,消息立時就傳開了。
等到樑九功帶人回乾清宮覆命,內務府本堂衙門這裡也得了消息。
九阿哥聽着二十鞭,不由呲牙,跟十二阿哥道:“不知道扒沒扒褲子?也不知道是隔着褲子打疼,還是光屁股打疼?”
十二阿哥不知該如何接話,這個就不必關心了吧?
九阿哥隨後撇撇嘴,道:“便宜他了,只給了二十鞭,再來二十都是該得的!”
嘴裡說着抱怨的話,他神情也鬆弛下來。
還是汗阿瑪聖明,本就是小事兒,就該攤開了說。
遮遮掩掩的,外頭不知詳情,才越傳越邪乎,事情反而會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