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儲司茶庫,就在太和殿廣場東側的體仁閣。
體仁閣面闊九間,進深三間,不夠用,旁邊的東廡房也佔用了一排。
茶庫的值房,也在這邊,總共是三間。
現在當值的,就是一個員外郎、兩個司庫、兩個副司庫、七個庫使。
廣儲司有衙門,在皇城裡,另有郎官在那邊辦公。
九阿哥雖吩咐人去慎刑司傳話,可是因爲內務府就挨着太和殿廣場,所以他先到了。
幾個當值的司官跟小吏都戰戰兢兢請安。
九阿哥直接望向前頭那個員外郎道:“今天不是開茶庫的日子麼?各宮的茶葉這就領完了?”
那員外郎躬身道:“照例冬季是巳正來領取,這還沒有到時辰。”
九阿哥的視線從衆人臉上看過,都是夾着尾巴的樣子,沒有一個敢擡頭的。
“行,爺就見識一回,看看各宮領的都是什麼茶葉……”
何玉柱機敏,忙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恭恭敬敬擺好。
九阿哥直接坐了,拿了懷錶看了一眼。
現在還不到巳初,還有大半個時辰。
他看了那員外郎道:“將茶葉分發的冊子,拿來給爺瞧瞧!”
人蔘能換錢,茶葉也能換錢。
九阿哥不信這些人的操守了。
那員外郎戰戰兢兢,拿了旁邊的幾本支取冊子,雙手奉上。
何玉柱取了,遞給九阿哥。
茶葉支取,以宮室劃分。
如翊坤宮,有妃一位、貴人兩位、常在兩位,小阿哥一人,以及各人名下官女子與家下女子、嬤嬤等人。
按照主子們身份不同,茶葉供應的等級也不同。
有名字的茶葉二十多種,沒有名字的茶葉若干種。
九阿哥放下翊坤宮的冊子,看起乾西五所的冊子,對一個年輕些的司庫道:“去將乾西五所今日支取的茶葉給爺拿來!”
乾西五所住着得寵的皇子、不得寵的皇子、寄居的宗室郡王與年幼的兩位小皇孫。
要是想要動手腳,阿哥所這邊是最好糊弄的。
那司庫身子僵硬,悄悄望向旁邊的員外郎。
九阿哥看在眼中,冷哼道:“怎麼?爺說話不管用了?”
那司庫不敢再囉嗦,去取了幾串茶包過來。
因爲今日支用茶葉,庫使們早上早已經將各宮的數目整理好。
九阿哥示意何玉柱都打開。
在支用冊子上,表的很清楚,皇子茶葉,月用六安茶葉七兩,天池茶葉四兩;皇孫六安茶葉二兩,天池茶葉一兩。
除了這個之外,每月皇子有一百二十包黃茶,煮奶茶用;皇孫是六十包。
訥爾蘇雖是皇曾孫,可是一應供給是隨皇孫例。
將到何玉柱將茶包打開,一一地擺在几案上,茶庫的幾個司官腦袋垂的更低了。
九阿哥起身,近前看了,不由冷笑。
還真不稀奇,這宮裡真是最勢利的地方。
主子們還客客氣氣的,奴才們倒是將主子們分成三六九等了。
同樣份量的兩包七兩六安茶葉,頭所的就是碧綠整齊,打開茶葉包,就是濃郁的茶葉香氣;五所的顏色發烏,有不少碎茶葉,茶味兒也淡不可聞。
再看幾包二兩的茶葉,三所的兩包是新茶,二所的就是陳茶。
至於皇子皇孫們的黃茶茶包多不在這裡,都在乾清宮茶房按季支用,只有十二阿哥與十三阿哥已經出了上書房,不再是乾清宮支取。
九阿哥看着這些人,連訓斥都不想訓了。
不教而誅謂之虐。
可是他已經專門吩咐過了,早在去年正月小皇孫入宮開始就吩咐,一應供給,不可輕慢,誰要是出了岔子,他摘誰的頂戴。
再往前,也吩咐過一回阿哥所與格格所不能缺額。
平日裡御膳房那裡支用都是好好的,他就以爲這些人有了記性,沒想到還是這樣看人下菜碟。
用陳茶劣茶給主子,那替換的好茶呢?
九阿哥見旁邊有一套茶盤,直接過去拿了茶壺,裡面倒不是六安瓜片,而是更稀缺的天池茶。
有會計司跟御膳房的前車之鑑,皮庫去年也剛清理過,茶庫上下還不改做派,那什麼下場都不冤枉。
內務府人口孳生,閒散丁口多了去了。
各衙門的筆帖式熬夠資歷,沒有缺可升遷的也大有人在。
九阿哥篤定,眼下他要是收拾哪個衙門,除了被收拾的人不樂意之外,其他包衣都會歡天喜地等着補缺。
九阿哥就回了座位。
外頭有動靜,是十二阿哥帶了兩個御藥房當值的太醫到了。
“九哥……”
十二阿哥見九阿哥旁邊擺的不是人蔘,而是茶葉,有些不解。
九阿哥吩咐何玉柱道:“沒眼力見兒,給你十二爺也拉一把椅子!”
何玉柱忙搬了椅子過來。
等到十二阿哥坐了,九阿哥才道:“不着急,等慎刑司的人來了再說。”
十二阿哥點頭,也不說話。
九阿哥指了那茶葉道:“五所的茶葉一直是陳茶?早年你還小吃虧也就吃虧了,這兩年在內務府當差,怎麼還吃這個虧?”
十二阿哥看到兩包茶葉成色不同,垂下眼道:“早先不知道不一樣,後來在九哥家喝茶,才曉得不一樣,這兩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日也是喝奶茶,不大喝清茶。”
九阿哥瞪了十二阿哥一眼,心裡更惱了。
這都兩年多了,要是今天自己沒發現,十二阿哥估計還會忍着。
十二阿哥是皇子尚且如此,那幾個格格還能好麼?
九阿哥冷了臉,對那司庫道:“將格格所的茶葉也拿來……”
那司庫過去取了,孫金跟着,他也不敢動手腳。
等到格格們的茶葉打開,成色就沒有好的,清一色的陳茶。
要知道,宮裡的六安瓜片是地方貢茶,外頭可遇不可求!
結果呢?
這些包衣膽大,貪了主子的份額,他們的日子過的比皇子皇女都好!
這會兒功夫,慎刑司郎中都圖帶了慎刑司的番役到了。
都圖道:“九爺,廣儲司衙門管庫總辦郎中兩人、郎中兩人,與茶庫員外郎兩人都已拘拿……”
說到這裡,他望向這邊的十來號人,道:“就剩下茶庫值房這裡的人……”
九阿哥指了那年輕司庫道:“除了這小子與庫使,其他的也都拘了……”
幾個人嚇得站不穩。
都圖示意番役,將那四個人都給綁了,嘴裡塞了帕子。
只是九阿哥之前只吩咐抓人,沒吩咐罪名,這怎麼審?
都圖望向九阿哥,等着他繼續吩咐。
九阿哥指了指那幾包茶葉道:“先審盜竊茶葉之事,回頭看看人蔘丟了幾成,再繼續審偷盜人蔘!”
都圖聽了,帶了鄭重。
要單單是茶葉還罷了,查出不妥當來,就是丟了前程罷了;這涉及到人蔘,可就不好說了。
要知道,外頭的文武大員,上了年歲或是父母老病的,得御前賞賜人蔘,也是按兩來的,就六庫這些人,守着人蔘,真要下手,那絕對不是半斤八兩的小問題。
真要那樣,也驚動不了九阿哥。
這茶庫的鑰匙平日是放在廣儲司衙門的,只有三、六、九開庫的時候,鑰匙才領過來。
如今倒方便了九阿哥查看。
那個留下的年輕司庫不知自己是慶幸還是不幸了,臉上透着悽苦。
九阿哥看着他道:“你小子年紀輕輕就補了正七品的司庫,想來也是有根基人家出來的孩子,今兒是執迷不悟,還是將功贖罪,就看你自己個兒怎麼選了!”
其他幾位司庫、副司庫都是中年人模樣,就這個年輕,還沒有留鬍子,二十出頭。
資歷淺好,補差事的年頭短,牽扯不深。
那年輕司庫立時跪了,道:“早聽奴才哥哥說九爺爲人最是仁愛,奴才糊塗,去年冬天補缺就發現茶庫有弊情,也不敢言語,奴才謝九爺保全之恩,奴才一定好好將功贖罪!”
九阿哥見他順杆兒爬,也不意外,只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哥哥是哪個?”
“奴才叫李炆,奴才哥哥是蘇州織造李煦……”
這司庫老實道。
九阿哥挑挑眉,道:“這……你們兄弟怎麼補的差事?爺怎麼記得去年會計司那回,也有你們家在裡頭?”
那個也是李煦的兄弟,不過是個大傻子,文人做派,過去了也被上下糊弄着,沒有沾會計司的黑賬,到倒是逃過一劫,只免官了事。
司庫訕笑道:“九爺說的是奴才三哥,當時任會計司員外郎。”
當時會計司抄了好多家,李家人都跟着心驚肉跳了好久。
也是因爲他二哥放了外差,三哥免了差事,四哥在蘇州,五哥在暢春園當差,李煦才安排京城故舊,給幼弟補了廣儲司的缺兒。
九阿哥道:“既不是外人,你就好好領路吧,回頭這人蔘的事情了了,爺給你安排蘇州的外差……”
蘇州織造是李煦,那是地頭蛇,自是能護住弟弟。
省得這次得罪了人,回頭被人排擠。
司庫鬆了一口氣,拿着鑰匙,帶大家去體仁閣了。
裡頭分了大大小小的庫房,其中存人蔘的在北邊兩間屋子。
一間裡面裝的是三等以上人蔘,一間裝的是四等人蔘。
九阿哥手中拿着統計出來的人蔘冊子,主要查三年內入庫的人蔘,主要查二等跟三等。
只抽查了十包,就查出四包不對。
大小規格一樣,可是顏色與味道天差地別。
九阿哥冷笑一聲,道:“五年之內的九百斤人蔘,一包一包看,爺要看個準數,到底有多少不對的!”
人蔘都是半斤爲一包儲藏的,也比較方便查看。
兩個太醫一包一包查看着,明明屋子裡陰冷,可是他們額頭上汗津津的。
另有九阿哥帶來的筆帖式,手中拿了紙筆,將查看過的人蔘都做記錄,後頭將成色是否有異樣的做標註。
十二阿哥站在九阿哥身後,面上也帶出憂心,小聲道:“九哥,嬤嬤年歲大了,汗阿瑪恩典,每年秋冬賜人蔘泡茶……”
這是擔心蘇麻嬤嬤處領用的人蔘也有異。
九阿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打發人去嬤嬤處,別說咱們查人蔘,只說你最近氣虛,想用人蔘片,將嬤嬤處的人蔘取來……”
將好好的皇子阿哥教導成小受氣包,九阿哥對蘇麻嬤嬤也生出幾分不滿。
以蘇麻嬤嬤不惹是非的性子,要是曉得這邊在查人蔘,怕是不會將人蔘拿出來。
這人蔘成色的好壞,能糊弄過去尋常主子,糊弄不過蘇麻嬤嬤這個歷經四朝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