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椿說話之間,卻又恢復了平靜。
唯有那亦步亦趨的陳強,卻似乎若有所思,低頭不語。
左都督府的新政,雖有一些阻礙,可成效還是明顯的。
至少今年的夏糧,增長卻是顯著。
這令朱椿很是欣慰。
當下,他命人造冊,而後及早往戶部那邊呈送。
戶部裡頭,氣氛很詭譎。
這主要源自於戶部尚書夏原吉。
士林之中,已傳出許多的流言,說是夏原吉收受了張安世的好處,爲張安世鼓動宣傳車站的土地,藉此大發其財。
這消息的版本極多,而且有鼻子有眼,好像人人都親眼所見一般。
戶部之內,自然不免有人用異樣的眼光去看這位夏部堂。
六部九卿之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固然是對新政沒有敵視的態度,卻又絕不敢聲張,只剩下的人,則大多對新政避之如蛇蠍。
千年來的舊俗和傳統,可不是鬧着玩着。
這甚至已不是什麼故步自封的問題了,而是一種自小便深深烙印在人骨子裡的印記。
而對於夏公的‘無恥’,他是部堂,當然沒人敢多說什麼。
可這戶部下頭的諸官,卻也慢慢的對夏原吉敬而遠之。
有一句話叫做寧可得罪上官,卻也不可壞了清名。
畢竟討好了上官,可能得到一時的好處,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個人要考慮長遠的利益,就必須在乎自己的羽毛。
歷史上,許多所謂的倖臣,看上去好像一朝得勢,借這種機會扶搖直上,甚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這樣的人,又有幾個人有好下場?
反而那些頗有清名之人,別看一時被陛下或者朝中權臣所嫌,可只要名聲還在,哪怕是被罷官,卻總能重新起復,即便一輩子大志難伸,可家族卻可延續,人人敬仰。
說到底,人是不可輕易的背棄自己的圈層的,一旦背棄,哪怕是一時得志,可後果卻難以承受。
各布政使司,已開始提交了今歲的錢糧,而戶部也開始迎來了一年以來,最忙碌的時候。
自從空印案之後,朝廷就要求戶部和各布政使司、州府、縣必須對上賬目,你徵收的錢糧多少,最後又有多少錢糧進入國庫,甚至戶部這邊根據清查,從而得知你所在的州府應該繳納多少錢糧,這些統統都必須對得上。
“夏公……”
右侍郎曾光至夏原吉的值房,他行了禮。
夏原吉擡頭,頷首:“何事?”
曾光比之從前,對夏原吉疏遠了一些,可表面上,卻還是恭恭敬敬的。
“左都督府,送來了錢糧賬冊。”
夏原吉別有深意的看了曾光一眼:“如何呢?”
曾光一言難盡的樣子,良久,才道:“數目頗爲驚人。”
“講一講。”
“初步的賬簿,商稅七十九萬兩上下,糧食也不少,高達四百二十萬石。”
商稅已經很驚人了,七十九萬兩,已經可以和去歲的太平府比一比。不過左都督府是許多府相加,而且新政剛剛起步,不過即便如此,這也是一個驚人的數目。
商稅的徵收,遠遠超出了戶部這邊的意料之外。
而糧稅,則增長也十分明顯,增長了足足三倍。
左都督府治下,本就是天下最富庶的區域,魚米之鄉,可不是開玩笑的,這地一分,能徵收糧食的土地,一下子暴增,再加上蜀王殿下重視水利,在大大增產的前提之下,有這樣的成績,甚至已經可以和右都督府比劃了。
只是夏原吉得知了這個數目,卻是嘆了口氣,因爲他發現,曾光正在觀察自己的反應。
夏原吉道:“嗯,不錯,今歲國庫……總算要有盈餘了。曾侍郎怎麼看待此事。”
曾光微微一笑:“新政的成效,確實驚人。”
“噢?”夏原吉知道曾光還有後話。
曾光道:“不過……聽聞……蜀王殿下的新政推行甚急,倒也鬧出了不少亂子。”
夏原吉道:“嗯。”
“夏部堂……”曾光本還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又住嘴。
“曾侍郎有話但說無妨。”
“沒什麼。”曾光搖搖頭,微微一笑。
夏原吉深深的凝視了曾光一眼:“有什麼需要避諱之事嗎?”
“夏公,外間有許多的傳聞。”曾光想了想,還是道。
“嗯,關於老夫的?”
“是。”
夏原吉道:“沒有什麼好話吧。”
曾光想了想,還是點頭:“是。”
“你認爲他們說的是正確的嗎?”
“夏部堂乃是君子,只是……”
“只是卿本佳人,奈何爲賊?”夏原吉自嘲般笑着反問。
曾光沒吭聲。
夏原吉道:“我等乃是臣子,臣子做好自己應盡之事,至於君子還是小人,時間久了,自然也就見分曉。一時的輿論算不得什麼。老夫也懶得去辯解,亦或者,說什麼世人誤我之類的話。”
曾光嘆了口氣,卻突然道:“夏公當真認爲,直隸的這一套……對天下有好處嗎?”
夏原吉一時答不上來,他想了想:“伱如何看待呢?”
“這些錢糧確實是實打實的,增產、增收,世上沒有比錢糧增加更明白的事了。只是……這般對天下的根基如此苦苦相逼,是要出大事的啊。”
夏原吉道:“你所謂的天下的根基,是何?”
“歷朝歷代,維護天下根基者,不無是讀書人。”
夏原吉嘆息道:“你所慮的,並非沒有道理。只是情勢到了這個地步,如之奈何。”
曾光也不禁苦笑道:“是啊,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夏原吉道:“無論如何,左都督府……此次錢糧大增,與去歲相比,錢糧陡增數倍,可喜可賀,戶部這邊,還是需昭告出來,蜀王治政之功,藏不住的。”
曾光道:“我看……還是等宮中下旨旌表吧。”
夏原吉道:“這樣再明顯不過的事,戶部也要裝聾作啞。”
“夏公……難道不知,自己已處在風口浪尖嗎?若是再發這樣的昭告,天下人如何看待夏公?”
夏原吉聽到此,臉抽了抽,他內心是痛苦的。
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數十年積攢的好名聲,一夕之間,毀於一旦。
可怕的是,現在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任何一點理所應當的行爲,都會被人視爲逢迎皇帝,勾結蜀王、張安世。
“可老夫乃是戶部尚書。”夏原吉突然勃然大怒,他站起來:“老夫在其位,總要謀其政,若是這樣的事都不敢,尚需考慮別人如何看待此事,枉顧左都督府錢糧大增的事實,那麼……老夫豈不是尸位素餐,成了真正的小人嗎?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就這樣辦。”
曾光沒想到夏原吉會大發雷霆。
曾幾何時,這夏原吉還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君子之名,如雷貫耳。
對曾光而言,眼前這位上官,某種程度,也是他效仿的對象。
可如今,在曾光眼裡,夏原吉身上的光環逐漸消失殆盡了,這種感受,讓曾光心中,五味雜陳,不禁爲之扼腕,心中大爲可惜。
他沉吟片刻:“是,下官這便去辦。”
曾光應下,隨即出了值房。
只是他轉頭,便去了戶科給事中的值房。
這給事中雖在戶部辦公,可實際上,卻並不隸屬於戶部,而戶科給事中,雖名爲正七品,實際上權力卻是很大。
對上,朝廷的旨意,他若是覺得不合理,甚至可以封駁。
在戶部,若是部堂有缺失,他甚至可以具言上奏,直接檢舉。
這戶科的都給事中劉振南,此時正與幾個從七品的給事中交代什麼,見了曾光來,便起身道:“曾侍郎……”
曾光笑了笑,卻看了那幾個給事中一眼。
這都給事中劉振南朝給事中們使了個眼色。
曾光才道:“左都督府的錢糧冊子,劉都事看了嗎?”
劉振南道:“倒是看過了。”
劉振南很年輕,從官職角度來說,他比之曾光差之甚遠,可給事中的前途也很遠大,而且職責就是監察戶部,某種程度,是可以和曾光平起平坐的。
曾光道:“夏部堂希望能夠下文書,昭告各府縣,對左都督府予以褒獎。”
劉振南只挑挑眉,沉默不語。
曾光道:“若是這樣的公文傳出,天下人會怎樣看待夏公啊,現在夏公本就在風口浪尖上……”
劉振南別有深意的看了曾光一眼:“你希望我怎樣做?”
“封駁這公文,直接將它束之高閣。”曾光斷然道。
劉振南搖頭道:“左都督府的政績,是實打實的,若是封駁,用什麼理由呢?而且給事中專門爲此而封駁這樣的公文,於情於理,也有些小題大做。”
曾光道:“事急從權。”
劉振南卻道:“依我看,這未必不好。”
“嗯?”
劉振南繼續道:“不如……索性就好好褒獎。”
“你這是何意?”
“驅虎吞狼。”劉振南笑了笑,朝曾光拱手爲禮:“曾公啊,左右都督府的政績,是掩不住的,與其如此,不如拉一邊,打一邊,現在好好誇讚左都督府,又有什麼不好呢?”
曾光揹着手,若有所思:“你不妨說的更明白一些。”
劉振南壓低了聲音:“蜀王乃宗親,宗親無往不利,誰可匹敵,可成是宗親,敗也是宗親,這宗親若是過強,難免陛下要生疑。”
曾光苦笑:“單憑這些,就可離間兄弟嗎?劉都事,你終究……”
“且先別急。”劉振南道:“還有左右都督府,所謂同類相侵,左右都督府都行新政,若戶部大大褒獎左都督府,蜀王與威國公……你是知道的,威國公這個人心眼小,睚眥必報。而蜀王現在看來,也是性情剛烈之人……”
曾光低頭,依舊無語,良久才道:“蜀王與威國公,應該不是不識大體之人。”
“可左右都督府的屬官們呢?”曾光道:“政績和朝廷的看重,關係到的,乃是他們的前程,若是借力打力,驅虎吞狼,總不免會有人生怨,而一旦生怨,生了嫌隙,這嫌隙遲早會越來越大,最終到無可彌補的地步。此等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可時日久了,必要成仇。”
曾光擡頭,凝視着劉振南。
劉振南笑了笑:“那些官吏,辦事還算盡心,不少人不過是文吏出身,如今爲了求取高位,一個個拼命的鑽營,爲求政績,更是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的人……能有什麼德行呢?”
曾光道:“老夫明白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朝劉振南點點頭,疾步而去。
…………
“皇爺,皇爺……”
朱瞻基在朱棣的文樓裡,看看這個,摸一摸那個。
尤其是懸掛在牆壁上的一柄刀,他格外感興趣:“皇爺,這刀很陳舊了,爲何張掛在此?”
朱棣抱着奏疏,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只動了動眼皮子:“這是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用的刀。”
“那他殺過人嗎?”
朱棣聽罷,放下了奏疏,擡頭看着自己的孫兒,道:“殺不殺人其實並不緊要。”
“爲何呀?”
“因爲殺人未必用刀,刀只是利器,是殺人的一種工具罷了,朕將此刀留在此,不過是爲了睹物思人,並非是追思太祖高皇帝的驍勇。”
“那除了刀,還可以用什麼殺人?”
“這……”朱棣道:“天下萬物,都可用來傷人和殺人,所以緊要的不是這些外物,而是……”
“是什麼?”朱瞻基認真的瞧着朱棣。
朱棣笑着道:“而是殺心,人起了殺心,纔會殺人,至於用什麼殺,是刀槍劍戟,亦或者是其他什麼東西,反而是次要的了。”
“那皇爺可有動過殺心的時候嗎?”
“當然有。”
“皇爺對誰有殺心?”
朱棣道:“寡廉少恥之人!”
朱瞻基聽罷,一臉憂色,低垂着頭,耷拉着腦袋,努力的吸了吸鼻子:“皇爺,皇爺,你別殺阿舅。”
朱棣:“……”
見朱瞻基傷心,朱棣忙是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來,令他跪坐自己的身邊,摸摸他的腦袋:”你這傻孩子,朕殺他做什麼?”
“可是……”
“好了,好了,你自個兒在這靜思,朕還有幾份奏疏要看完,還有……這刀你若是喜歡,朕便贈你。”
朱棣撿起了奏疏,又細細去看。
此時,亦失哈亦步亦趨的進來:“陛下,各地的錢糧……戶部送來了。”
朱棣點頭:“取來朕看看。”
朱棣只對三件事上心,一個是吏部,這吏部決定的乃是人事,其次則是兵部,而再其次,就是戶部的錢糧。
靖難出來的,自然是瞭解錢糧拮据時的艱辛。
亦失哈使了個眼色,幾個小宦官,抱着一大沓的奏疏來。
朱瞻基在一旁道:“皇爺,我給你清理。”
“好的很。”朱棣欣慰道:“真是朕的乖孫兒啊。”
當即,朱瞻基在旁清理着奏疏,朱棣則一份份的看。
對於絕大多數州府的錢糧,他是不甚滿意的。
其實從前他也看不出不滿在何處。
可畢竟有了當初太平府來比較,朱棣這才知道自己的不滿的真正原因了,這些州府,一個個都是窩囊廢,酒囊飯袋,尸位素餐,驢日出來的鳥人。
只是很快,朱棣的目光,卻陡然被一份奏疏所吸引。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顯得振作。
他不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字一句的推敲着裡頭的錢糧數目。
朱瞻基見朱棣有異色,便也湊過來,道:“左都督府……”
“嗯。”朱棣道:“此乃蜀王治下的錢糧。”
“皇爺爲何看這樣久。”
“因爲蜀王出乎了朕的意料之外。”朱棣笑了笑,道:“朕這十一弟啊,倒是真有幾分本事。”
朱瞻基道:“得了許多錢糧嗎?”
“正是。”朱棣道:“比之去歲,大增數倍,可見……這新政實在是有諸多的好處,當然,蜀王也是勞苦功高,這一年多來,他倒是辛苦了。”
朱棣擡頭,看了一眼亦失哈:“朕聽聞,前些日子,蜀王在蘇州,染了些許的風寒。”
“奴婢早去詢問過了,那邊說,不算風寒,只是有一些疲憊罷了。”
朱棣正色道:“這也不是小事,賜一些滋補之物去。”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瞻基這時道:“皇爺,皇叔公乃是親王,哪裡還缺滋補之物。”
朱棣大笑:“你懂個鳥。”
不過想了想,朱棣卻認真的道:“缺不缺,是他的事。朕賜予是朕的事,你要明白,做了皇帝,一言一行,或者所表現出來的好惡,可不只是個人性情這樣簡單,你得往深裡想。”
朱瞻基道:“噢,孫兒明白了,這是做給別人看的。”
朱棣道:“也不盡然,總而言之,你以後會明白。”
朱瞻基道:“那以後我年年月月賜阿舅滋補之物。”
朱棣咳嗽一聲,卻又看向亦失哈:“右都督府呢,右都督府的滋補之物,不,右都督府的賬冊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