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棣還是一頭霧水。
張安世便只好苦笑着,繼續解釋道:“陛下,臣有信心可以將天下的訊息傳遞,縮短在一個時辰之內。”
張安世是懂朱棣的,你跟他解釋其他的名詞,他可能不懂,可你若是講起這東西的效果,朱棣立即就可以融會貫通了。
只不過,朱棣此時依舊還處在震撼之中。
要知道,在這個還需要靠快馬傳遞消息的時代,一個時辰之內的訊息傳遞,是個什麼概念呢?
哪怕是天子腳下,若要從京城將消息傳遞到南直隸的江蘇去,快馬加鞭,至少也需要兩天一夜的時間。
就這,還屬於比較理想的狀況,畢竟人力和馬力,在路途之中,是隨時可能發生變故的。
可能一場大雨,也可能是一次突發的狀況,都可能讓這傳遞的時間延長。
這還是天子腳下,若是更遠的距離,那就更不必說了。
所謂山高皇帝遠,其實就是這個道理,不說其他,單單從京城至四川布政使司,快馬需大半個月的時日,若是往返,則需一兩個月的時間,一旦四川布政使司發生了任何的特殊情況,當地的官府,需要等待朝廷一兩個月之後才能得到指示,而在這個過程之中,事情可能早已起了新的變化了。
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自秦以來,天下開闢了郡縣,這歷朝歷代的疆土,一直都侷限於漢地,某種程度而言,既是因爲,北面是極地和大漠,南面是連綿的原始森林以及十萬大山,東臨大海,西臨戈壁以及沙漠。
也就是說,祖先們已將疆土拓展到了所有適合農耕的地方,其他的荒漠和大山還有冰原,確實沒有太大的價值。
可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因爲,這一臺經過了歷朝歷代不斷的精進改良之後的官僚體系,也已到了極限。
可千萬不要認爲官僚體系是貶義詞,實際上,在數千年的來的農業社會裡,這一套從秦朝開始不斷演化的郡縣、官僚體系,從朝廷到地方,從朝中的部閣至地方上的三司,從選拔人才的科舉,再到馳道和傳驛,這幾乎已是一套在這個時代,這個生產力之下,最精密的行政系統,這種文官體制,絕對堪稱是農業文明時期的奇蹟。
只是,體系再如何精密,能將幅員萬萬,疆域萬里的天下統轄起來,並且進行運轉,卻不代表,它沒有侷限性。
而這種侷限,是生產力。
一旦有了一個時辰之內,便可傳驛的系統,那麼……就必然完全不一樣了。
若說鐵路乃是骨骼,那麼這東西,必然是全身的神經和靜脈!
它能確保,朝廷可以隨時得知天下各州縣的情況,迅速地做出應對。
對軍事而言,朱棣更是能感同身受,因爲朱棣比任何人都清楚,軍事的本質,最考驗的恰恰是調度和集結的能力。
一旦開戰,若是將各部的兵馬如臂使指,各路軍馬,迅速得到命令,進行集結,就可以完全在對方還未開始動員的情況,直接將對方摧毀。
自古以來,天下善兵者,莫過於韓信,而韓信曾對劉邦說過,陛下將兵不過十萬人,而劉邦問起韓信能指揮多少兵馬時,韓信卻回答臣多多益善。
因而,才留下了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成語。
這裡頭,其實揭示了軍事才能的根本問題,在當前的通訊條件之下,實際上,任何一個將軍,要統領大軍,都是很不容易的事,畢竟,十萬甚至數十萬大軍,分鎮於各地,不可能擁擠在一起。
那麼要完成一場會戰,一個真正合格的將軍,則必然在帷幄之中。對着輿圖,傳達對各部的命令,前鋒現在在哪裡,幾日之後應該抵達何處。左路的軍馬有多少,應該什麼時候出發,何時能抵達預定的位置,還有後路、右路,預備的中軍人馬,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算數問題。
因爲一旦下達指令之後,你根本不知道消息是否傳遞到了,也不知道,他們的軍馬,是否已經出發,更不知道,他們是否遭遇到了敵人。
事實上,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能在大帳之中,安靜地等到對方在幾天之後,發來最新的信息,而你……則不得不在這各種變故的情況之下,又重新作出部署。
只是這些部署,未必有用,因爲可能你在部署的過程之中,各路人馬,實際上又已經起了新的變化,你讓右路出擊,等你做好了決策,可能右路人馬卻已全軍覆沒了。
可怕的是,在你的右路已經覆滅,你的側翼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時,你卻還渾然不知,依舊還指着輿圖,在妄想着你的右路兵馬在幾日之後發起進攻,一切都能好起來。
可以說,所有的軍事成敗,某種意義,都是在一次次的消息傳遞過程中決定的。
歷史上,有許多情況,哪怕是土木堡之變,瓦剌人已經殺至面前,已經和許多部的軍馬交戰,可實際上,位於中軍的大明皇帝,依舊還懵然無知,以爲自己受到了周遭無數軍馬的保護,而等到各路軍馬傳來戰敗的消息時,中軍想要跑路,其實已經遲了。
朱棣是何等人,他非常清楚,有了這麼個東西,不但能迅速地知悉各路軍馬的情況,而且也能根據各路軍馬的斥候,隨時察覺出敵人的動向。
這也就意味着,戰爭的迷霧,徹底的單方面透明,而你對軍馬的掌控力,也得以大大加強。
若真如此,那麼……人人都可以是兵仙韓信。
就算是李景隆那個廢物,都可以是戰神白起。
當然,還不只這些,戰場之上,絕大多數的失敗,某種意義而言,就是各部的人馬,隨時在等待着主帥的指令來行事。而一旦消息沒有及時傳遞,那麼各部人馬,往往不敢輕舉妄動,害怕可能自己的魯莽,會破壞全局。
可這……恰恰又導致,許多的戰機都被錯失,這些僵化和遲鈍的兵馬,哪怕有三十萬、五十萬、八十萬,號稱投鞭斷流,其實也只是無用的數字。
歷史上,無數次以寡擊衆的戰例,本質上就源於此,並非是兵多將廣,就可勝利,兵馬越多,組織和消息傳遞的成本就越高。
歷史上那些像白起、韓信這樣的人,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只是因爲……他們有着非常恐怖的掌控能力。
而這樣的人,根本不可多得,百年纔出一個。
比誰都要清楚這上面深奧的朱棣,此時心頭不免帶着幾分激動,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面色漲得通紅。
這還只是對於朝廷對天下郡縣的掌控,還有對軍事所能獲得的巨大優勢。
還有商業……
是了,張安世這些時日,在交易所裡呼風喚雨,倘若真有這麼個東西,那麼張安世就確實沒有勾結人圖利的可能了。
總不可能,就因爲張安世得到的消息比別人更快,所以……就說他有罪吧?
這簡直就是光明正大,別說是朱棣,即便是那些商賈,若是知曉這個情況,也絕對沒有話說。
“陛下,陛下……”
看朱棣皺眉出神的樣子,張安世忍不住叫了又叫。
朱棣則是心煩意亂地皺眉道:“噤聲,朕再想一想。”
張安世只好乖乖站着不吭聲。
此時,只有朱棣知道,無數的念頭,正如閃電一般地在朱棣的腦海裡掠過。
良久之後,朱棣才猛地張眸,神色異常肅然,口裡道:“果有這樣的神物?”
本是站在一旁等着朱棣的張安世,頓時斬釘截鐵地道:“有。”
張安世回答得十分篤定。
朱棣眯了眯眼,當機立斷道:“擺駕宋王府,朕要親自驗證,若果真如此……”
說到這裡,朱棣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而後慢悠悠地道:“那麼,便是將內帑統統賜予張卿,朕亦無憾。”
此時朱棣的腦子裡,在意的,根本再不是那點兒所謂的內帑了。
他腦中,走馬燈似的轉悠着的只有四個字,那就是……千秋萬代。
不錯,一旦如此,那麼就真的是千秋萬代了,這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
就如那福建布政使司,若是遭遇了叛亂,朝廷就可以通過這樣的傳驛,迅速得知消息,並且在一兩個時辰之內,果斷地下達平叛的命令,甚至在這個時間內,亦可調動各路的軍馬,知悉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切訊息。
那還造個哪門子的反?
張安世一臉受寵若驚地道:“陛下……言重了。”
朱棣道:“現在說言重,還爲時尚早,走吧,現在就出發。”
朱棣顯得有些心急,當即,便領着衆人啓程。
解縉與胡廣二人隨駕,當然還有張人等。
一路上,胡廣帶着幾分心神不寧地微微低垂着頭,卻是時不時的,偷偷去看自己的兒子胡穆。
解縉就走在他的旁邊,自是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於是低聲道:“胡公就不必擔心了,這一次……可能非但可以轉危爲安,甚至還可能……有大功。”
胡廣一愣,隨即道:“這……這……可能嗎?”
他有點不可確信地道:“這千里眼和順風耳,只有在上古時期纔有吧。”
解縉臉上顯出幾分無語之色,忍不住吐槽道:“別傻了,上古也沒有,若是有,這天下只怕還是三皇五帝的。這是萬世基業之基,真有……那還了得?”
胡廣不由喃喃着道:“萬世基業……”
倒是解縉,卻在此時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道:“若真有如此的東西,倘若……能在爪哇……”
解縉的臉色顯得變幻不定,他已經顧不上理會胡廣了,思緒開始飄飛。
對於解縉而言,做出世居爪哇的決定,必定是冒着巨大風險的。
可解縉本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所渴望的,並非只是按部就班。
他在朝中拼命推動新政,本質上,其實也是清楚,爪哇的存亡,與新政息息相關,而爪哇的存亡,就是解家的存亡。
解家想要獲取延續千萬年血脈的資本,一切就盡仰賴於此。
在衆人心思各異中,宋王府,很快就到了。
朱棣率先進去。
這宋王府,並非只是一個藩王的府邸,本質上,根據明朝的體制,王府還承擔着處理政務的功能,它分爲王府的內苑還有前殿,前殿是各種的藩王屬官的衙署還有機構。
再加上,宋王領的事務繁多,所以各種衙署林立,來往的官吏,也是川流不息。
他們一見到頭戴翼善冠的朱棣龍行虎步而來,後頭張安世人等亦步亦趨地跟着,萬萬沒想到,陛下突然聖駕來此,於是紛紛側身至道旁行禮。
朱棣走的很快,昂首闊步,不一會兒,便抵達了一處庭院。
這庭院之中,甚是古怪,竟是架着一根根的木樁,上頭則是懸着線繩。
細看過頭,這裡只有幾個屋子,很寂靜,不顯山露水。
沒多久,在張安世的引領下,朱棣便踱步進入了一屋。
當先看到的,便見一人,竟是坐在一個奇怪的踏板上。
這人踩着踏板,這踏板帶起了齒輪,此時正呼嚕呼嚕地轉起來。
與這轉動的踏板,連接着一根線,此線接入一個箱子,而箱子的另一處,又一根線被牽引出來。連接上了不遠處,一個碩大的機械上頭。
幾個人正埋首在這機械上。
不過現在似乎沒有發報和收報的緣故,所以這幾個年輕人,都低頭在看着一部書,個個廢寢忘食的樣子。
朱棣直接看的一臉懵逼。
他當然不知道,這其實便是當今天下,橫空出世的發報機和收報機。
張安世沒有采用無線發報的裝置,而是採取了結構更簡單的有線發報。
之所以這樣選擇,其一是結構簡單,更適合推廣,無線發報畢竟暫時超出了時人的理解範圍,當然,其實也是張安世只知原理,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緣故。
且即便是這無線的發報造出來,眼下這發報機的傳輸距離,只怕也不過數百米至數裡的範圍,眼下顯然是不適用的。
最重要的是,對於張安世而言,有線發報固然耗費巨大,卻也有其巨大的優勢。
這有線發報,所能帶來的產業鏈是巨大的,需要大量的線纜,且線纜隨着鐵路來進行鋪設,正好可以藉助鐵路司來來進行維護。
而一旦電線業務蓬勃發展,那麼……隨之而來對於電池裝置的研究,以及發電的研究,則可以變得更加深入。
任何的產業,都不是空中樓閣,靠的是無數白花花的銀子,還有無數賴以生存的發明創造家、理論家、技工、匠人、勞力來維持,一旦這東西,無法給人帶來收益,那麼……這樣的所謂技藝,其實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發報機需要電力,而電力,眼下只能靠踩踏發電,這樣發電十分原始。而所用的儲蓄電力的電池,亦是簡單無比,尋常人看去,只看到一個水箱裡裝着莫名的液體。
而無論是發報機還是收報機,其實都簡單無比,不過是用木板、還有漆所包裹的銅線,還有幾個長螺絲釘,幾個段螺絲釘,以及銅片、銜鐵之類製成。
所謂的電磁鐵,其實就是用漆線繞着長螺絲釘轉圈而已。
當然,收報機更復雜一些,因爲連接着銅片的地方,製成了一個用炭筆以及長條的墊紙結構,一旦千里之外的發報機發來了電,則銅片開始起落,連接着銅片的炭筆則也在紙上開始起落,在這墊紙上記下或長或短的電碼。
這玩意,莫說是蒸汽機,便是有一些這個時代的水車,可能結構都比它複雜。
可恰恰是這麼一些結構簡單到令人髮指的東西,通過線路連接,卻發揮出了不可思議的效果。
眼前的這一切,對朱棣來說,都是從沒有接觸過的,朱棣的眼中充滿着新奇,他看得極認真,上下端詳着,又見這幾個發報人員手中各拿着一部書看,便忍不住道:“這是何物?”
“陛下,這是譯電書,您瞧……”
跟隨在旁的張安世,做着示範,在發報機上,敲了幾下,而後,這發報機上,便發出或長或短的咔咔聲。
張安世繼續道:“這邊按鍵一按,另一頭便也能收到,而後他們根據這長短的響動,變成電碼,短促的,則代表數字1,連擊兩下,則爲2,以此類推,長擊的話,則相當於空格……”
朱棣看得目不暇接,似懂非懂地點頭。
張安世則接着道:“收到了這些電碼的數字之後,咱們再根據這譯本,翻譯出文字。譬如343、463、445。每四個數字,就代表了譯本的頁數,若是3,則是第三頁,第二個數字代表譯本的豎列,若是4,則意味着是在第4行,第三個,則代表了橫列,若是3,則代表是第四個。陛下你看……”
張安世當下,將這343的數字,直接在譯本里找了出來,隨即指了指上頭的字道:“這個字,是‘錢”字。”
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