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很難耐,是心靈的煎熬。很多時候,等待的結果是清晰的,如噩夢逼來,壓力迫至,緩慢的感覺令人窒息;等待有希望,會狂喜而意外,很奇怪,希望也會意外?
劉憬等待着,不難耐,也不會意外,有些淡淡的愁緒,飄飄散散。郭蟈會給他帶來希望的結果,他毫不懷疑,可郭蟈不僅會帶來希望,還有執着,這也是等待。
傳說忘情的人會寂寞,可惜他兩樣都做不到。
如劉憬所料,次日晚,郭蟈傳來了希望的結果,讓他自己對照分析,還說別太在意,大可爲了獎金簽字。他笑笑無語,省長千金的口氣,總是不一般的大。
郭蟈傳來的材料很厚,劉憬只翻幾頁,就瞠目結舌了。這材料太牛逼了,詳盡記述了泰國全境的礦儲、分佈,各礦區的開採、年限。隆森在泰國南部和東北各有兩個礦區,他仔細對照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兩地區的鋅、鎳、鉻幾已告罄,錳可以開採十五到二十年,錫還有很多,泰國錫儲量世界第一,這不能說明什麼。
地區涵蓋很廣,礦儲分佈未必完全平均,不足以證明隆森的礦就挖空了,但與東興的報告相悖太多,雖然同是稀有金屬,錫和錳的價格要比前幾種低得多。換言之,這筆收購很可能是筆賠錢的買賣。中國國企經常在國際市場上當大頭,也不能說其中就有貓膩,但已足夠劉憬說兩個字:拒籤。
夜深了,劉憬坦然睡了,很熟,窗外的夜色依舊迷人。明天早上太陽升起時,他將做個叛逆的人。
曼谷的早晨明媚而清朗,直射的陽光讓人心頭愜意。劉憬談笑自若,徐燕歡喜恬美,他們共進早餐。簡單休息後,兩人步入會議室,劉憬獨坐在長型圓桌的尾端。圓桌相環的空地,熱帶植物散着清新的氣息,他的對面,高坐着酬躇滿志的路副總經理。
劉憬不是裝逼,只是不想私下溝通,他覺得這樣,能把更多的怨恨攬到自己身上。
這是東興全體代表簽字前的最後彙總,人人眼中都閃着興奮,不少副總和副書記爲了表示自己的重視,也假模假式地列席了,只有劉憬冷靜地面對着這一切,很從容。
“人都到齊了?下面開會。”路一通環顧一圈,昂首開口了,“同志們,經過幾天的緊張工作,終於迎來了簽約的日子。本次收購是公司成立以來的最高成就,標誌着我們s市分公司率先在集團內進入多元化和國際化,在公司內部,也事實上實現了集團化。這是公司黨委英明領導的結果,也是全公司共同努力的結果,而在座的各位,將成爲公司劃時代的標誌性人物,將永遠載入公司的光輝史冊!”
“呱呱呱呱!”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
劉憬冷着眼,一下一下地跟着拍;徐燕興奮得小臉通紅,直到看到他的樣子,才表現出一絲吃驚和不解。劉憬對她笑了笑,還神秘地擠了下眼,才努力地拍了起來。
路一通腰板挺得筆直,直到掌聲息落,才續道:“我知道同志們都很辛苦,但爲了公司,辛苦是值得的,大家打起精神,再最後堅持一下。下面,我們進行最後彙總,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路一通說完,依次對朱主任、鄧經理、駱雲等人發出詢問的目光。劉憬是倒數第二個,徐燕最小,是倒數第一個,兩人相顧對望,懷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
各人或搖頭,或擺手,均表示沒有,路一通眼光落到劉憬身上,依舊親切而激動,痰盂事件沒讓他表現出絲毫不自然。
劉憬看了看衆人,一時沒表態。
路一通愣了愣神,鼓勵道:“小劉,你有問題?沒關係,儘管說,公司黨委成員大部分都在,大家可以一起商量?”他怕劉憬多事,沒等他說話,先把黨委的帽子擡了出來。
劉憬稍做遲疑,指着面前的技術材料說:“對不起路總,我盡力了,可這些我真不懂,有問題也看不出,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承擔這項任務,所以,我決定退出。”
“刷!”劉憬語出驚人,所有的目光都在一瞬間投向他。徐燕張着嘴,好緊張的關切;鄧繼紅皺着眉,惋惜和無奈;朱主任閃着眼,憂慮加警惕;白歌明眸綻光,似又對他多了層瞭解和認識。
劉憬此時退出,衆人都懸了起來,深爲不安,感到莫名的憂患和危機。所有人都在不約而同地想,這小子肯定是掌握了什麼秘密,他們還不知道。
空氣凝固,人們大氣不出,只有桌心的植物依舊散着清冷的馨香。
路一通愣了半晌,才道:“小劉,你多慮了,這些我和趙總都深入調查過,讓你負責技術,是黨委和趙總對你的重視,是想讓你多經歷一些,有利於你將來使用和成長,這是個機會,你不要衝動。”
衆人目光高度焦聚,都由衷地希望他能回心轉意,這不是爲他着想,是自私在做怪。當缺乏做某件事的勇氣時,人們總希望有更多的人陪着,倒黴也一起倒黴。
劉憬無動於衷,平靜地道:“領導和組織上對我的重視,我很感激,以後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但很抱歉,我確實沒做什麼,不想無功受祿,這次簽約,我不能參加。”
劉憬語氣平淡,但拒絕得很乾脆,透着堅定不拔的意志。衆人既失望,又不甘,更惶恐,又都把眼光投向路一通。
路一通抑制住心內的慍怒,盯着他道:“你考慮好了?”
劉憬點頭,緩慢而平穩。
“那好,不勉強你。”路一通急促地喘息,隨手指了下,“朱主任,技術專項就由你負責籤個字吧。”
“嗯!不成!”老朱縮在椅子裡,連連擺手,“我是副總談判,都有獎金了,讓給其他同志吧。”說完沒好氣地瞥了劉憬一眼。
劉憬心中暗笑,他就知道老朱不會答應。這老傢伙跟他關係不錯,是個好人,但一向很狡詐。
路一通喘息更急,一臉難看,無奈地把目光投向列席的黨委成員。按規定,分項負責不可兼任,劉憬退出,白歌身份特殊,又是翻譯,代表中只有他和老朱能代替,他自己不想,只能寄希望於其他人。
黨委們或擡眼望天,或低頭假寐,都裝做沒看見。雖然尚未確定危險係數,但人人都理智地選擇了明哲保身,充分發揚了視金錢如糞土的高尚精神。
金錢不是萬能的,至少這刻,獎金不是。
曼谷的陽光黯淡了,室內的冷氣讓人不寒而慄。路一通鐵青着臉,一言不發,沉默了良久,準備自己挺身而出。
“不就籤個字嘛,我來吧。”白歌比陽光還溫暖的聲音突然響起,說完還笑吟吟、略帶玩味地看了看劉憬。
劉憬暗暗點頭,在桌下向她豎起大拇指。這女人太精明,真會挑時候,又裝了把好人。
由於劉憬突然退出,誰都知道這時候頂替是趕鴨上架。換句話說,若收購沒問題,那麼名利雙收;若有問題,那是顧全大局,還是好事。
“哦,那好,就麻煩白秘書了。”路一通雙眼綻光,既感激,又興奮,更得意。
路一通回過神,忽然想到什麼,對劉憬道:“小劉,既然你已經不是談判代表,會議就不必參加了,該幹嘛幹嘛去吧。”
劉憬沒動,把目光投向徐燕。徐燕一直緊張複雜地望着他,眼中是說不清的哀求。
劉憬溫和地迎着她的目光,深望着說:“徐燕,你也別簽了,跟我一起走吧。”
“嘭!”徐燕還沒說話,怒極的路一通拍案而起,“劉憬,你到底要幹什麼?臨陣退縮,不顧大局,無組織無紀律,還公開教唆別人,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讓公司做生意?”
所有人都震驚了,緊張了!徐燕小臉剎白,一顆心懸得老高,呼吸幾乎傾止。
劉憬緩緩站起,冷靜地迎着他的目光:“路總,你誤會了,我怎麼會不讓公司做生意?我已經不是談判代表,剛剛的話,只是我和徐燕的私人談話,她是我朋友,我退出了,希望她能陪着我。”
“你……你行。”路一通氣得渾身直顫,指了他半天轉向徐燕,“徐燕,你是不是也想退出?沒關係,那就陪他一起走吧!”
徐燕本在茫然中,此刻全化做激動:“是的,經理,我陪他走。”
徐燕不明白原因,但不會猶豫,她知道劉憬不會害她,更重要的是,願意陪他走。
“好!好!好!”路一通連說了三個好,陰着臉道,“你們聽着,鑑於你們的表現,公司有理由懷疑這是一起蓄意破壞的商業間諜行爲,公司將保留對你們的調查權,以及行政和紀律處分權。”
“沒關係。”劉憬展露一個微笑,“我們會依照組織程序維護自己,必要的話,不排除使用法律武器,如果你有這個膽量。”
說完,劉憬拉着徐燕,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中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