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先生跟着高步華,進了我的屋子,他把禮帽摘下來掛在衣架上,又摘下眼鏡和口罩,環視一下屋裡的佈置,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九紅、晚玉兩家老鴇要往自家引那兩個客人,商先生說話了:#39;哎,就在這屋裡吧,這屋裡人多熱鬧,不寂寞、單調!#39;
他這一說,那兩個人就乖乖地留下了。
很快的,三個姑娘的盤子,就在我的方桌上擺滿了,我們姐仨各有活幹,端茶的,點菸的,送瓜籽、糖塊的,殷勤照應。
對於待客的一般禮節,我是非常清楚而且想得周到的,比如同時有幾個客人,無論送什麼東西,要先照應別人的嫖客,最後再給自己的嫖客,這裡也分個裡外碼兒。我先把瓜籽分送到那兩個嫖客手裡,然後再給商先生,此時,我仰臉仔細一看,不由有些驚異:
商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多歲,濃黑的劍眉,含着幾分凶氣。尤其那雙深陷的雙眼,射出兩道懾人的光芒,看得我渾身發冷。他那黃膘膘的長方臉上,沒有一點皺紋,顯得特別滋潤。他的嘴巴更是奇特,沒有一點鬍鬚,他的兩隻手細嫩綿軟,根本不像是商人,倒像個半男半女的太監。
這商人嗑着瓜籽,不肯寂寞,又開始點戲。
九紅拉起二胡,自拉自唱了一段#39;坐宮院#39;,晚玉唱了一段#39;拷打紅娘#39;的歌曲,輪到我了,我唱了一段#39;石頭人招親#39;:
你不該去到荒郊外,
菜籃子套住我的腦袋,
我爲你就把相思病來害,
咱們二人,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一個枕頭,兩個腦袋,
一牀被子兩個人蓋,
你不該抱着我的脖子,
咬個乖乖!……
唱完,一邊椅子上坐着的那個姓高的,長臉帶笑,站起來衝大夥一揮手說:#39;喂,你們三個聽着,今天大爺們不走了,要喝你們的稀飯!#39;
九紅衝這個客人抱歉地一笑,說#39;高先生,真對不起,我今晚已經有客了,得過五六天才能……#39;
那高先生沒等九紅說完,衝九紅一瞪眼,臉上頓時兇得可怕,他擡手猛地照桌上一拳,只聽桌子#39;咚#39;地一聲響,就像爆了顆炸彈,桌上的杯盤被震了起來,杯裡的茶水灑了一桌一地,滾在地上的茶杯、瓷瓶#39;嘩啦啦#39;摔成碎片。
他橫眉立目地望着九紅,用命令的口氣說:#39;去,給我把客退了,今天就是皇帝老子來了,也不答應!老子的話是金口玉言,聽見沒有?#39;
商先生穩穩當當地坐着,衝姓高的一揮手,那姓高的立刻撤到一邊,不再言聲了。商先生衝我說:#39;把你們的老鴇找來,我有話說!#39;
其實,高步華早在外間屋聽着哩,忙推門走進來。
商先生衝高步華皮笑肉不笑地說:#39;老闆娘,借你的口,傳我的話,今晚這一條街的房間,我都包下了!#39;
聽了這話,我們和高步華全愣住了,大家都有疑慮:#39;姓商的,你也太狂妄了,你知道這條街有多少妓女嗎?三百多個姑娘,每人一宿二十塊錢,得多少錢?再說,你們這幾個人睡得過來麼?#39;
後邊那個姓馬的小個子正摟着晚玉#39;滋滋#39;地親嘴兒,他見我們一個個發了愣,便丟開晚玉,不耐煩地說:#39;咳,你們開窯子的,還嫌錢扎手麼?老子們有的是錢,把全中國的妓女都叫來睡一宿兩宿的,我們也掏得起,快去吧!#39;
晚玉一聽他們全包了,把頭一低,拉住這男人的衣角,帶着奶音說:#39;人家……還……還沒有開包呢!#39;
姓馬的咧開大嘴,哈哈地笑起來,問:#39;你今年多大了?#39;
晚玉答:#39;十三歲!#39;
姓馬的開玩笑道:#39;這麼說你是青倌啦,#39;清官#39;難斷家務事啊。饒了你罷,陪我們吃了飯就走,今晚這條街的女人由我們挑!#39;
商先生摸着九紅胸前鼓膨膨的說:#39;聽見了吧,雞蛋不能跟石頭碰,快去把你予訂的客人辭掉!#39;九紅只好回家跟錢老鴇安排去了。
九紅一走,提醒了還沒去下通知的高步華,她又試探地詢問:#39;商先生,你看是否所有的鴇兒都預備稀飯呢?#39;
商先生略一沉吟,笑着回答:#39;這裡三百多個姑娘,我們才三十多個人,睡得過來嗎?這樣吧,你按照我們的人數,叫圍着情弟住的兩頭的鴇兒們去準備,姑娘的長相如何,我們不去計較,只要一張嘴會說話,兩個鼻孔會出氣就行。凡喝了稀飯的,一宿付三十塊。兩邊睡空房的,也付給二十塊,快去吩咐!#39;
這可是一條街破天荒的事情。高步華覺得不可思議,有些好笑,可又不敢笑出來,趕緊轉身捂着嘴走了。她到街上一傳話,無論是預備稀飯的還是守空房的,無論是老鴇們還是妓女們,都高興得不得了。有的人家幾天不開張,今天呢,歇着也有了收入。有的妓女最怕嫖客們成宿合夜地折騰,今晚不喝稀飯也不捱打,能安心睡一宿好覺了,所以都異口同聲地感謝我們。
高步華回到屋裡,開始爲我們幾個人準備筵席和稀飯。趁這功夫,商先生對兩個站在身後的人說:#39;去!讓警察局和憲兵隊把街上剩餘的客人都清查出去,再告訴門口把門的大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進來!#39;那兩個忙傳令去了。
商先生看看只剩下他那兩個朋友和我們姐仨,更加放肆起來。他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和我們打逗。一會摸摸這個的,一會捏捏那個的大腿,一會又拽過九紅,摟在懷裡親幾口。奇怪的是,他把我們幾個姐妹都當成他的姘頭,可以任意玩弄。那兩個卻只能和自己的姑娘挑逗,對我不敢動一指頭。
我不知不覺地停住了筷子,回想着今晚發生的這一連串怪事:一條街的妓女全讓他包了,他不像個商人,怎麼這樣揮金如土?他有什麼道行能命令警察局、憲兵隊驅散客人,自己獨霸一條街?他對跟他來的人頤指氣使,不像同伴,倒像主僕,看起來,這個人大有來頭……
想着,想着,我忽然聽到人們的驚叫聲。低頭一看,原來我不小心把酒杯弄翻了,灑在了商先生的羊羔皮襖上。
商先生鐵青着臉,翻臉不認人,罵道:#39;媽的!幹什麼吃的,還不快給老子擦擦!#39;
我忙迅速地將左手伸到右邊的掖下,拽下鈕釦上卡着的花手絹,滿臉賠笑地擦起來。
偷眼一瞧,商先生那張黃臉上沒有絲毫笑容,看樣子還在生氣哩。不行,對這種人物得想法子弄住,哪摔倒了在哪爬起來。
想到這裡,我拖出了往日的慣技:含情脈脈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右肩貼着他的左肩,輕輕地來回磨擦着,從鼻孔裡發出嬌嘀嘀的聲音,用手一勾他的鼻子尖說:#39;我親愛的哥哥喲,你就饒了妹妹吧,來,我給你一條活魚兒吃……#39;說着,身子往上一竄,一縱身,雙手閃電般地摟住對方的脖子,一對嘴兒,一條#39;活魚#39;就送到他的嘴裡了。這一手,頓時逗得滿桌人鬨堂大笑,商先生也跟着笑了,僵局很快打破了。
商先生玩痛快了,開始下逐客令:#39;天不早了,你們各回各屋去休息吧!#39;
他這一說,那兩個嫖友像得了聖旨,受了大赦,忙點頭哈腰地答應着,領自己的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