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爬過頭頂,打着哈欠往西邊落時,一輛烏黑錚亮的轎車,徐徐停在了一座山腳下。
這邊位處京華遠郊,風景秀麗,視野開闊,站在山腳下稍稍擡頭,就能看到明十三陵。
車子從主幹道駛上這條路後,行人就已經很少了,除了附近的果農之外,幾乎沒什麼遊人。
畢竟只要是來這個方向的遊人,基本都是奔着十三陵而去的。
可就算他們是奔着這邊來的,也不會被允許靠近小山的。
早在距離山腳下這條青石板小路五百米外,就會被忽然從旁邊果林裡冒出來的人攔住。
他們會禮貌的告訴遊客,這兒是私人場所,請遊客止步。
知趣的遊客就會止步,去別處溜達。
但也有不知趣的。
比方兩年前北城某位司局的大少,興趣所致非得跑山上去打兔子,喝令隨行者把攔住者,給他拖到一旁,把腿打斷。
腿真被打斷了。
但卻不是攔路者的,而是那位司局大少。
大少被打斷腿後,他家老爺子勃然大怒——不對,應該是大驚失色。
據說,在得知孫子擅闖那座無名山後,老爺子都差點尿了褲襠,顧不得已經是七十歲的高齡,吩咐兩個兒子,立即帶他來這兒負荊請罪。
哦,別忘了,把這是要害死全家的紈絝給帶上,不許包紮斷腿。
司局他爸這樣害怕,蓋因他在年輕時,曾經給住在那座山的老者,當過警衛員。
也正是看在這層關係的份上,老者並沒有責怪司局他爸,只是淡淡地說,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教育他的老子太混蛋了——
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誰敢擅闖這座無名山了。
龍城城也是第一次來,才知道那位傳說中的長者,居然住在這麼荒涼的地方。
熟讀近代史的龍城城很清楚,有一些爲華夏做出過大貢獻的長者,下野後不喜歡住在鬧市區,而是選擇一個清淨的地方,來頤養天年的。
山上有一棟佔地面積不大的獨門小院,就是很平常的那種,青磚紅瓦,小院四周都是果樹,遠遠看上去,人們會以爲這是果農的房子。
但沒誰知道,住在這的老人年輕時,曾經在共和國叱吒風雲過,被西方國家譽爲華夏最強硬的鷹派人物代表。
肚子已經開始顯懷的龍城城,跟隨被秘書攙扶的爺爺,順着青石板小路,走到了獨門小院門前。
說是獨門小院,其實連大門也沒有,就是用一圈籬笆,把三間瓦房給圈起來罷了。
院子裡,有一塊小菜地,種着白生生的蘿蔔,綠茵茵的小白菜等菜。
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彎腰拿着鐵杴,正在給白菜培土。
還有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也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乾脆蹲在地上,直接下雙手給白菜培土。
中年人戴着近視眼鏡,文縐縐的樣子,應該是老者的生活秘書。
老者秘書擡頭,對龍老笑了下,接着繼續埋頭幹活。
老者卻像沒聽到他養的田園犬,看到陌生人在吠叫那樣,依舊低頭,專心幹他的工作。
龍老輕輕掙開秘書的攙扶,已經佝僂的身子,忽然挺直的好像標槍那樣,儘可能大踏步的走進籬笆牆內,順手摸過倚在牆上的一把鐵杴,在手裡吐了口口水,幹起了活。
望着忽然不再老態龍鍾的爺爺,龍城城懷疑自己的眼睛花了。
儘管在來之前,龍老已經明確告訴她,要來見的是什麼人。
可她還是不相信,在明珠咳嗽一聲,整個明珠都會感冒的爺爺,會“精神抖擻”的給老者打下手,幹農活。
從兩個人的默契配合中,她可以看出兩位老者,年輕時肯定合夥種過地。
龍老加入後,老者秘書就很自覺的退出了菜地,洗乾淨手後,開始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泡茶。
“唉,老了。”
十幾分鍾後,老者輕輕嘆了口氣,拄着鐵杴站起來,回頭看着龍老,淡淡笑着說:“小龍,你也老了。歲月,不饒人啊。”
啪地一聲,龍老腳後跟一碰,擡手給老者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有些哽咽的說:“報告營長,鐵血三連連長龍光耀,前來報到。”
很多人都以爲,老一輩的長者在見面後,還會以以往的軍職見禮,有一定的矯揉嫌疑。
其實不然,有這個想法的人,永遠都無法理解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並肩而戰而能存活下來的戰友們,有多麼深厚的感情。
慢慢地舉手,回禮後,老者才說:“走,去那邊喝茶。”
“城城,快過來,給你花爺爺見禮。”
龍老點頭答應了聲,轉身對龍城城低聲說道。
龍城城立即乖巧的走上前,雙手放在腰胯之處,屈膝行蹲禮。
老者特喜歡年輕的後輩,給他行禮。
這倒不是說他老封建,而是因爲這種復古禮節,能讓他產生他還很年輕的錯覺。
爲人民做出過大貢獻的老者,有資格享受這種看似可笑的錯覺。
“小娃,很俊俏。不錯。就是眉宇間的戾氣多了點,這對你肚子裡的孩子沒什麼好處。”
老者上下打量了龍城城一眼,淡淡地說道。
龍城城沒有擡頭,可她居然能清晰感受到,老者在說這句話時,那雙混濁的老眼裡,曾經有一抹犀利的寒芒閃過。
沒來由的,心臟仿似漏掉一個節拍,後背也有香汗冒出。
老者居然能從她的眉宇間,有不利於腹中胎兒的戾氣。
明明,龍城城已經把這股字戾氣,掩藏的很好了,他怎麼能一眼看得出來?
老者並沒有等龍城城說什麼,就擡腳走向了石桌那邊。
龍老也沒說話,側身立在旁邊,等老者走過去後,纔跟在他身後。
以往那樣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龍城城,這會兒有了些手足無措感,不知道該不該跟過去,還是站在這兒等,唯有悄悄看向了老者的秘書。
正在給老者滿水的秘書,正背對着龍城城,但卻像知道她在做什麼那樣,藏在背後的左手,偷偷向籬笆院門口指了指。
意思是說,小龍啊,你還沒資格站在這兒,聽二老說什麼,還是趕緊去外面等着吧。
龍城城頓時如蒙大赦,連忙點頭道謝後,轉身走出了小院。
走出老遠來到一棵果樹下後,龍城城才長長鬆了口氣,擡手拍了拍更加豐滿的胸口。
不知道怎麼回事,剛纔她站在院子裡時,明明就一棟小院,兩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可她卻彷彿處身於龍潭虎穴中,稍稍有點不慎,就會立即被看不到的某種氣流,給攪成粉末那樣。
她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
這種殺氣,比她所知道的任何殺氣,都要強大太多倍,磅礴無疆,讓她倍感自己渺小可憐。
百人斬殺手的殺氣,龍城城施展陰謀手段害人時的殺氣,與這種殺氣相比起來,那絕對是螢火蟲企圖與皓月的區別。
這是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軍旗一揮就有數萬兒郎,手持鋼槍猶如洪水猛獸那樣,踩着遍地敵人、戰友的屍體,卷向敵方陣地時,纔有資格具備的殺氣。
能夠具備這種殺氣的人,放眼整個華夏,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老者姓花,是龍老的老上級。
據說,七星會所的花夜神,與他好像有那麼一點牽扯。
不過沒有誰敢去論證。
花老與花夜神是否有關係,龍城城並不是太在意。
她這次跟爺爺來無名山覲見花老,是她不顧身懷六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結果。
自從她知道李南方在七星會所得罪林家後,就知道那廝要倒黴了。
如果沒有懷上他的孽種,李南方就算腦袋被林家的人擰下來,她也不會太在意。
她真心不想,她兒子在出生後,就沒有爸爸。
或者,兒子他爸,是個被林家追殺到海角天涯的亡命徒。
一切都是爲了兒子。
爲了兒子,龍城城敢徒手與獅子搏鬥——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男人,永遠都無法理解,母性有多麼的堅強,自私,偉大。
京華林家,就是個與明珠龍家齊名的存在,這次李南方得罪死他們後,龍城城要想讓兒子出生後,就能看到父親,那麼只能被迫伸出援手。
這種事,她是不敢請求父親的。
求,也沒用。
畢竟她懷的是孽種,她爸恨不得一腳把她踹流產,再連同林家一起整死李南方呢,怎麼可能去幫忙講情?
所以,她唯有去求不問世事的龍老。
龍老的覺悟,就是比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高許多了,看出孫女確實稀罕腹中孩子後,只好答應她。
龍老可是活成精的人,就算答應孫女拉李南方一把,也不會傻到讓龍家出面。
他想到了京華無名山的花老。
如果說林老太是仗着能活,才活成貴族圈內的泰山北斗,那麼花老則是定海神針。
要說全華夏不買林老太賬的,也唯有花老了。
林老太或許還敢在龍老面前擺譜,但在花老面前——哪兒涼快,就去哪兒呆着去吧。
一個大把年齡都活在狗身上的老嫗,怎麼可能與爲人民做出大貢獻的名宿相比?
假如只是爲了孫女,龍老是不敢來打攪老營長的。
他是在聽說,林老太被花夜神給罵了個狗血淋頭,沉默半晌後,才做出的決定。
這些,龍城城則不知道。
“人渣,你可知道爲了幫你,我已經把我所掌控的七成資金,都無償還給家裡了麼?以後,你要敢不疼愛我兒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就在龍城城左手輕撫着小腹,遠眺十三陵方向喃喃自語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
目送龍老在龍城城的攙扶下,慢慢走下山後,花老雙眼微微眯了下,淡淡地說:“更生,王魯陽還在人民日報社那邊工作吧?”
秘書更生踏前一步,輕聲說:“是。”
“讓他派人去青山吧。”
花老微微冷笑:“現在有些人,好日子過久了後,已經忘記這天下是怎麼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