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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真的逃了。
我逃了之後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知道,心裡也不往那上面去想。我想到的只是自由和幸福。逃出來的時候,心裡真的很輕鬆。
當劇團的人看到我和雲子雙雙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真是大吃一驚。他們認爲雲子真是瘋了。
金團長感到事態嚴重,暗裡讓人通知了雲子的父親。對我,採取了不冷不熱的態度,沒說收留我,也沒趕我走。事實上這時劇團裡真的缺少一個像我這樣的臨時工。不久前,那個曾經害過我的道具工走了。那個小夥子通過關係調到市裡的電影公司放電影去了。有誰會願意在一個不景氣的劇團裡過着四處漂泊的生活呢?除非像我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日夜都夢想能在這樣劇團裡能作爲一個臨時工並長期幹下去。
劇團裡的婦女們無形中成立了一個思想工作小組,勸說雲子迷途知返。毫無疑問,以雲子的條件,什麼樣的好小夥子找不到啊,即使是雲子一直不肯看上的楊建廣,也比牛鐵鍬強百倍啊。話說回來,要說牛鐵鍬,人也沒有什麼大毛病,甚至可以說很多方面還不錯,可是他一個正式工作都沒有,將來怎麼辦啊?多少人因爲戶口和工作問題吃苦啊?文化局的劇目工作室,有一個農村出身的專寫地方戲的劇作家,寫了很多劇目,在省裡都得過獎,可是就因爲是個“土秀才”,好多年都解決不了正式編制,好不容易等了十多年有了機會,把自己解決了,可老婆又是農村的,於是,家就一直安在鄉下。一個本局的劇作家都不能解決,何況我們只是一個文化局下屬的小劇團呢?結婚和愛情有時候並不是一回事,結婚以後要面對油鹽醬醋的呀!
所有的勸說都是徒勞的。最後衆人只能嘆氣,說:“這個雲子鬼迷心竅了,將來好歹都是她自己受吧。”大家在心裡都作了肯定,將來的雲子,一定會後悔的,而事實上那時再後悔,已經遲了。
整個劇團裡,只有錢一文沒有加入到勸說的隊伍,相反他對那些做雲子思想工作的婦女們說:“勸什麼呀?崔鶯鶯不是跟了張生跑了?”周翠蓮就罵:“放屁!過去有城鎮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區別嗎?再說,張生後來人家出息了,他牛鐵鍬能有什麼出息?”錢一文說:“那也難說人家牛鐵鍬將來就一定沒有出息。我看這個牛鐵鍬聰明得很,能拉會唱,電工也能幹,海報也寫得好。”周翠蓮說:“那頂個屁用!充其量也就是在團裡一輩子當個臨時工。”錢一文說:“那也是能耐。行行出狀元麼。”周翠蓮上了勁,逼問錢一文,“行行出狀元。那你說將來牛鐵鍬能是個什麼狀元?”
錢一文語塞。
至此,婦女同志們就更加瞧不起錢一文了,認爲他不僅有過去的那種種缺陷,事實上講話更是不上路子。一個男人,要是連說話都不上路子,那就糟糕得沒法再說了。
很難回想過去的日子。
那段日子是我最難堪的日子。在劇團裡,沒有人理我。吃飯的時候,雲子拿出自己的飯票和我共用。我真的想走了,不是爲別的,而是自尊受不了。可是雲子卻不答應,她背地裡哭着對我說:“我不要你走。別人怎麼看我不管。你不要去想那麼多,你吃的是我的,又不是吃別人的,幹什麼要心虧?”
然而,事情很快就鬧起來了。先是楊建廣一天中午故意把一盤湯潑在了我的臉上,我氣壞了,從來也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雲子當時就站起來,責問他:“楊建廣你是不是人?”但楊建廣卻沒有理她。她的臉都氣紅了。楊建廣在劇團裡已經在四處散風,說他看見我在草叢裡如何強行對雲子耍流氓,並說我過去在村裡就是有名的二流子。我不想讓雲子生氣,擦了一下臉上的湯水,對她說:“算了。”過去,我一直就是忍着的。但楊建廣認爲我是怕了,他居然一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孬種!”我一下就站起來了,說:“你罵誰?”他看着我,定定的說:“就罵你!”我端着飯盆照直走過去,可是他一點也沒有躲讓,大概他心裡認定我是不敢打他的。可是,他真的動手了,很方便的就把盆子扣在了他的腦袋上。
我們馬上就扭在了一起,一時難分高下。當時,我心裡並不想出狠招,只想把那盆子扣在他的腦袋上懲罰他一下算了,可是他反應非常激烈,他氣壞了。在扭打過程中,他出了狠招,用膝蓋頂我的下身,恨不能一下把我打死。在某個回合裡,他一翻身就騎到了我的身上,掄起拳頭就往我臉上砸。我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臉上各處火辣辣的,我還聽到雲子的尖叫,——她不忍心看我吃虧。
在雲子的尖叫聲裡,我全身的力量一下就爆發了,——那是過去所有日子所受的恥辱的爆發。我猛地一使勁,一下就翻了上來,把他死死地壓在身下,掄起拳頭就往楊建廣的臉上砸……我根本看不清身下的他,只覺得眼前是一片糊塗的紅色,我只能大概感覺他的臉就在眼前,而每一拳都打得結結實實。我記不得打了多少拳,反正直到感覺當別人來拉我時,他在我身下不再掙扎,纔不再往下砸。
打架事件發生後的第四天,雲子的父親從鄉下來了。
雲子的父親是個面色鐵青,高高瘦瘦的教師,想來他對學生也都是非常嚴厲的。
這位乾瘦的劉老師看到我時,我臉上的腫還沒有消,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當着我的面,他打了雲子,一耳光一耳光的扇。雲子披頭散髮地哭叫着,“你打,你打,打死我好了。”劉老師也氣壞了,吼着:“好,打!打!我打死你。打死你我也不心疼,打!打死你。”他像一頭發了瘋的公牛,多少人也拉不住。
夜是那樣的黑,船在運河上走。運河像一條灰白的帶子,有些彎曲,像遠處延伸。河面上有一些漁火。岸上的公路,有三三兩兩汽車亮着筆直的車燈在行駛。岸的左側是村莊,有微弱的燈光。星星很密,看來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風輕輕的,有些暖。我和雲子躺在船艙外。身下是水響。
很長時間,我們都不說話。
雲子的父親走了。準確的說,是劇團走了。金團長害怕出人命,只好提前離開原來的地方。劇團要到淮北的一個鄉鎮去。雲子的父親最後對着船喊:“我沒有你這個女兒,我不是你的老子。以後你不要回來了。”
一場風波就這樣結束了。
誰都相信,從此我和雲子的事再也不會有波折了。我們這下遂了心願,——沒有人再來管我們了。
我們在暖風裡慢慢地覺得有些冷。我們抱在了一起。她臉上有兩處傷,一時可能上不了臺。我們懷着對相互的一種憐憫,溫柔地親吻。她忽然就在我耳邊說:“你想要嗎?”
“什麼?”我一時有點不明白。
“我給了你吧。”她說。
我們一時忘了這個世界,忘掉了所有的一切。我們都還有些不懂,可是我們努力地探索。我忘了這麼長時間所有的煩惱,忘掉了身上的傷痛,忘了一切的一切。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雲子。
我聽到她發出忍隱着的“啊”的一聲,這才意識到我已經進入了她的身體。我們的脣立即緊緊地咬在了一起。我們像一對瘋狂的發情野獸。
露水靜靜的灑在我們的身上,滋潤着我們消耗後的身體。有誰知道我們剛纔發生的一切嗎?我們是這樣的不在乎。船裡的人呢?他們會感覺到嗎?我們剛纔的****是那樣的瘋狂,船體都晃動了。可是我們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坦然。我們沉浸在幸福的兩人世界裡。
幸福,真是幸福。我從來也沒有體會過這樣巨大而強烈的幸福。我心滿意足。
在我們向劇團宣佈打算正式結合的消息後,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想把這樣的消息告訴我的父母。我想他們應該是高興的,因爲那個秦小梅畢竟不能同雲子相比。當我離村口還很遠的時候,心裡突然就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那是什麼,但是我內心裡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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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村裡人的眼裡,我是牛家的一個喪門星。所有的人提起我,都從牙縫裡發出一種“絲絲”聲,就像一條蛇遇見剌猥時發出的那種聲音。我成了一個壞榜樣。是的,我氣死了父親。在我走後不久,父親就突然死了,那是生生被氣死的。
媽媽看到回來的我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放聲大哭,很快就暈了過去。我想叫妹妹來,可話還沒有出口,就發現院門口已經擠滿了村裡圍觀的人,他們告訴我:二妹在我走後不久也走了,隨着一個走村串戶的溫州小木匠走了。
秦小梅看我時,眼睛不僅比過去更斜,關鍵是連黑眼珠也不見了。我看到的是兩隻青白的眼球。父親臨死時,一直拉着她的手,嘴裡叫着“媳婦。”而後來她也是穿了一身孝白,把父親的靈柩送到墳地。村裡人對秦小梅這樣的義舉讚不絕口。
我成了一個衆叛親離的人。
但是,一個人要是走上了那樣的路,他真的就不想回頭了。回頭也沒有什麼好下場。關鍵是我對自己未來的生活還是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想到雲子,我內心裡就充滿了幸福。我對秦小梅說:“謝謝你做的這一切,不過我不會和你結婚的。”秦小梅說:“我已經是你們家的人了。”我說:“你不能這樣,我不是一個好人。”她說:“我知道你不是好人。”
“你可以找別人,別人要比我好。”我認真地說。
她瞟了我一眼,說:“你還打算逃?”
我說:“我已經有對象了。”
“就是那個唱戲的?有對象?那你當時爲什麼要和我訂親?你媽根本就不認她。我纔是你的對象。”
我說:“我和你訂親,那是被家裡逼的。”
“反正我是你家的媳婦了。我爲你父親上了墳。都已經這樣了,還會有誰肯要我?”她氣憤地說。
我說:“你又沒有同我正式結婚,怎麼會沒有人要?”
她說:“我不管。你要走,你就走。反正我就呆在你家了。”
我想不到她會這樣賴,就生氣地說:“你要呆就呆好了,隨你呆多久。不怕你呆一輩子。
在別人的眼裡,那時候我多少有些發瘋。是的,對愛情的狂熱使我變得對一切都有點不管不顧。我滿腦子想着的就只有雲子,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們不知道我的感受:我內心裡愛雲子勝過愛別的一切。我記得我在劇團裡的每一點時光。記得我在縣城小劇場裡看到小云子時的心情,記得那輛自行車被偷時的沮喪,記得我要隨劇團走,如何被他們拒絕和毆打,被他們用繩子拴着在運河水裡拖着。記得小云子如何不搭理我,記得她把我獻殷勤送給她的零食如何轉臉扔到地上,記得和楊建廣打架,記得在劇團裡安心看他們排戲,記得成爲臨時工時第一次拿工資時的快樂,記得團裡的人把我看成是集體裡的一員,記得我被開除回家,記得在黑暗中躺在冰冷的舞臺地板上睡覺如何和小云子雙手相牽,記得我們的親吻,記得我們躺在船艙外相擁……記得我經歷的每一點快樂和恥辱。
我渴望回到劇團去,渴望回到雲子身邊。在村裡,我的心早就飛了。在家裡我只呆了三天,就匆匆地走了。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可是我對她這樣不理解我感到十分的惱火。我以爲她會明白我的心思的。我是她的兒子,這二十多年來,我是多麼渴望過一種自由的生活?劇團的生活在我眼裡正是這樣一種自由的生活,——我隨着他們走南闖北,到處演出。而云子,是日思夜想的對象。將來能和她結婚,是我最大的榮幸。
雲子對我的愛,事實上我一直也沒有從大腦深處反應過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突然愛上我的。這中間,一點過渡也沒有。我所能記得的是我當時怎麼在內心裡喜歡她。我當時賴着要跟劇團走,並沒有想到要愛她,更準確地說,是沒有想過讓她愛我。我知道自己不配。跟劇團走只是我突然的衝動,——我真的很喜歡聽戲,喜歡演戲的人。我渴望和他們打成一片。當我真的可以在劇團裡幹幫工的時候,我也只是喜歡和她說話,喜歡聽她唱戲,喜歡她的一舉一動。我怎麼能夠配得上她呢?而且,事實上一開始她並不理我。
我心急火燎地去找劇團。找到了劇團,也就是找着了雲子。找到了雲子,也就找到了幸福。找到了幸福,也就找到了一切。有了一切也就什麼都不要去想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單純。
就在我心急如焚地尋找雲子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秦小梅也正和她的家庭鬧得不可開交。我再度出走的消息,就像風一樣,很快就吹到了他們的村子。人人都知道秦小梅被我拋棄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們都不敢出門,每遇見一個人,他們就會很關切地問我出走的原因。全家的顏面丟盡。秦小梅的父親一天就惡狠狠地對她說:“你要是我的女兒,從今以後,再也不要登牛家的門一步。”秦小梅說:“牛鐵鍬是牛鐵鍬,牛家是牛家。”她的父親紅了眼睛,說:“姓牛的對不起我們家。我們家的人丟大了。”秦小梅說:“我不嫌丟人。我生是牛家的人,死是牛家的鬼。”她父親就衝她臉上“呸”了一口,說:“不要臉!從此不准你離開家門。”秦小梅就說:“我偏要去。”
秦小梅的父親和她的兩個哥哥就把她綁起來,打她。打她也不屈服。她都被打得癱倒了,不能起來,嘴裡還犟,說:“肉是你們的,骨頭是我的,心是牛家的。你們把我打死吧。”
我聽不到秦小梅這種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心裡只顧沿路尋找。可是當我來到雲子原來說的那個地方時,劇團連影子都沒有。問當地的人,當地人說他們幾天前就走了,走到哪?不知道!
我心裡懷着希望,搭船順着運河朝前走。一路走,一邊打聽。我告訴他們我是那個劇團的演員,於是他們對我立即熱情有加,連飯錢也不收。就這樣,我一路向前找,可是好多天過去了,也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我找聽到的那些人,每個人都說見到了,而且就在前面,可是等我趕過去卻發現根本就沒有那回事。二十天時間,我已經到了汊港灣,如果出了閘門,就是外省異地了。
他們會到哪裡去呢?雲子爲什麼一點消息也不給我?他們從運河邊蒸發掉了?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某個地方,但是他們卻不想讓我找到他們。
我身上沒有錢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往前走。往前走,肯定更沒有找到的可能。唯一的就是轉回去。可是,轉回去就能找到他們嗎?在汊港,我一個人坐在運河邊發呆。我心裡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最大的可能就是雲子出了問題。那個晚上,我不知道坐在河邊究竟坐了有多久。當我回到船上的時候,感覺神志就已經有些不清了。
我病了。我發燒,燒得厲害。讓我搭船的船主說我中了邪風,他請河岸邊一戶姓陳的人家收下了我。他對他們說我是劇團的,現在找不到了。那戶人家一聽,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一連幾天我昏睡在陳家,有兩天滴水未進。那戶人家每天就是讓我喝開水,然後用被子把我包得嚴嚴實實的。大概是第四天的下午,我感覺身上的燒退了一些。昏睡的過程裡,我記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夢。我夢見了雲子,她看見我理也不理,一轉臉就走了。我在後面拚命地喊,可她像沒有聽見一樣。我還夢見了秦小梅,夢見她上吊死了。我心裡很奇怪她爲什麼好好的要上吊。我想把她從繩子上解下來,她忽然就斜了我一眼,對我說:“你找不到雲子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也夢見了自己的家,夢見了媽媽,夢見了父親。父親沒有死,他坐在莊稼地裡慢悠悠地抽着煙,對我說:“你不是我的兒子。”我想父親可能氣糊塗了,他怎麼連我這個兒子都不認了?我說:“我怎麼不是你的兒子?”他不理我。我看見了大妹和二妹。二妹在哭,她氣壞了,數落着父母怎麼地偏袒我。大妹抱着兩上孩子,讓我很驚異,她怎麼就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