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三面環山,雩山山脈綿延西南,綠樹遮映,山勢迤邐。
此時黎川縣城西南方被當地人稱爲上龍頭的一座光禿禿小山頭之上,十幾名步槍手藉着山石掩體,正向土山下蜂擁而來的紅巾髮匪射擊。
“兄弟們,媽的給我狠狠打!打死一個夠本,打死一雙賺一個!”嘶聲喊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獨眼龍,滿臉陰狠。
這是哈里奇部的一隊哨隊,大漢則是管隊,綽號趙瞎子。
來黎川附近接應飛虎營一名偵察兵,卻不防撞到了髮匪大隊,邊戰邊退,卻被逼到了絕境。
土山下,數百名紅巾包頭的髮匪持鳥槍、火銃、洋槍嘭嘭的與山上對射。
劉瞎子眼裡閃過一絲冷冽,“媽的,是李四福。”
英王陳玉成退守撫州,揮淚斬馬謖,砍了表親張潮爵的腦袋,隨之回馬槍大破湘軍,髮匪士氣爲之大振,而天京匪首見軍情屢挫,遂加大了購買洋槍的力度,其火槍隊源源不斷開赴江西戰場。
李四福的火槍旅即是其中的佼佼者,前幾日偷襲剛剛平定之建昌府,全殲新組建之建昌巡防營,此是景帥二次入贛後第一次受挫,而李四福立時聲名大噪,這位陳玉成的愛將,倒是自通了游擊戰術,令入贛粵軍頭痛不已。
嘭嘭的槍聲中,紅巾髮匪一點點逼近,甚至漸漸能看清楚他們臉上的猙獰。
“啊”劉瞎子身邊的一名兵勇額頭迸出血洞,慘呼倒地。
劉瞎子眼睛一下就紅了,猛地撕開胸口釦子,露出傷痕累累的黑毛胸脯,大吼道:“兄弟們!爲公爺盡忠的時候到了!這裡有孬種嗎?!”
“沒有!”衆兵勇大聲喊着,一個個眼裡跳動着瘋狂的炙熱。
劉瞎子猛地跪倒,向南方嘭嘭磕了幾個頭,大聲道:“公爺,劉瞎子到了地府,還願作您的陰兵鬼兵!”隨即起身,喝道:“榴彈!”
立時衆兵勇紛紛甩出了一個個木柄手榴彈,“轟轟轟”,泥土迸射,衝在最前面的髮匪被炸得慘叫倒地,更有直接被炸飛出幾步的。
髮匪衝勢稍緩,都尋找山石掩體射擊。
山下,李四福不時看看日頭,臉色陰沉,不過十幾名洋槍兵,又沒有三頭六臂,卻從發現他們到追擊圍攏已經用了小半天,反擊勢頭仍如此猛烈,景祥的嫡系,真就這般悍勇?
又看了眼遠方一座小山頭,那裡有自己的哨兵,若見官兵大隊,自會點火告警。
山頭上毫無動靜,看來清妖主力距離黎川尚遠,不然怕早就被槍炮聲吸引而來。
李四福冰冷的目光又看向了前面土山上扔在負偶頑抗的那十來個火力點,交叉射擊,將自己的衝鋒隊牢牢的釘在半山坡。
李四福陰森森從牙關裡迸出幾個字:“給我抓活的!”身邊的小傳令兵心裡就是一抖,能想象到山上官兵被捕獲之後面對的殘酷畫面。
“兄弟們!準備砸槍!”當劉瞎子扣動扳機,步槍卻沒有發出怒吼聲,伸手去摸銅帽帶,空無一物,他就笑了,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
眼見土山上槍聲漸緩,李四福慢慢眯起了眼睛,身邊傳令兵也笑道:“旅帥,清妖沒卵子了!”
李四福譏諷一笑,可不是,火槍彈藥就是清妖的卵子,沒了卵子的清妖看還怎麼蹦躂。
“天父保佑!清妖授首!”李四福雙手合十禱告。
“嘭嘭嘭”突然土山下一片樹林中,槍聲大作,卻見密密麻麻冒出無數紅纓帽子,李四福一怔,向那自己哨兵所在的山頭看去,山上還是毫無動靜。
李四福心內就是一沉,大喝道:“撤!向東撤!”哨兵被無聲無息除掉,那麼自己等人很可能已經陷入了清軍的埋伏,東方有一條小溪,地勢開闊,順溪而上,有一條柳暗花明小路,想清軍不會知曉。
衆髮匪打游擊慣了,命令一下,立時井然有序撤退,絕不戀戰。真正是打不過就走,加之各個走習慣山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留下一隊開槍掩護了半刻鐘,也迅速撤離戰場。
劉瞎子等絕境逢生,衝下山來,卻見山腳數十名步槍兵擁着一座紫色羅傘,麾蓋下,那眯着眼看着遠去髮匪的瘦子將軍,正是哈里奇。
“卑職該死!”走上幾步,劉瞎子滿臉羞愧的單膝跪下。
哈里奇昨日受了風寒,毒辣辣的日頭,他脖子上卻圍了毛絨絨的貂皮圍脖,小眼睛眯着,並不說話。
哈里奇身邊白色駿馬上,丁七妹肚裡暗笑,心說原來這老哈也是官威十足,可真看不出,看那獨眼龍羞愧的模樣,遂道:“你起來吧,你這不小心啊,也是好事兒,飛虎營也找了這李四福很久,今天他可逃不掉了。”
劉瞎子迷惑的看向這清秀姑娘,不知她是何許人也。
哈里奇臉色這才一緩,道:“起來吧,還不謝過統領大人?這是飛虎營的丁統領!”
劉瞎子嚇了一跳,這飛虎營常聞其名,乃是公爺親軍,卻不想統領竟是位女英雄,磕頭道“謝統領大人,謝管帶大人!”站起身退到一旁,還是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丁七妹,心說公爺麾下,臥虎藏龍,女人沾沾他老人家的仙氣就是巾幗,不知道我若能沾一沾會不會中個狀元?
東北方,突然槍聲大作,打斷了劉瞎子的胡思亂想。
шшш ⊕ттκan ⊕℃o
小溪之前,李四福陷入了哈里奇部和飛虎營的重圍,猛烈的槍聲中,正涉水而過的髮匪紛紛倒地,鮮血很快染紅了小溪。
前方就是那隱蔽的小路,可鬱鬱蔥蔥的短草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步槍噴射火舌,本以爲柳暗花明之路,卻成爲地獄之途。
靠在一塊巨石後,聽着炒豆般的槍聲和慘呼聲,李四福臉色木然,後方,追兵的槍聲也漸漸響起。
“旅帥,您,您穿我的衣服逃生吧。”傳令兵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眼裡抹淚,飛快的褪着自己的衣衫。
李四福茫然搖了搖頭,慘笑道:“逃,又能逃去哪裡?還不是清妖的世界?”雙手握在胸前低語禱告,淡淡道:“希望我死後能登入天門,求告天父,請天父垂憐,降天兵除清妖……”說着,慢慢閉上了眼睛……傳令兵雙眼浸滿淚水,呆呆站立。
1857年8月,廣州將軍景祥發“討賊檄文”,全文洋洋灑灑萬餘字,更登上了粵報,稱必“提王者之師,蕩清寰宇”,隨即二次入贛,旋定袁州、建昌二府。1857年9月,景祥哈里奇部圍殲悍匪李四福旅於黎川,匪首李四福飲彈自盡。
十月初,景祥率哈里奇部、韓進春部及各路粵兵萬餘人兵臨撫州城下,困髮匪英王陳玉成於撫州。
……撫州城下,旌旗招展,粵軍大營一座連着一座,綿延不絕。
撫州英王府議事廳,英王坐主位,兩側坐滿了將領,都是英王部下俊傑。
左首一名老者捻鬚笑道:“糧草支撐一年綽綽有餘,景祥窮兇極惡,但還是少年氣盛,剛勇有餘,失之謹慎,急於求成,此次都在王爺算中,一月之後,江西戰局可逆轉之。”
有將領笑着附和,雖清軍大軍壓境,但這些將領卻都滿臉輕鬆。
可不是,撫州太平軍經營多年,城高壕深,糧草彈藥儲備極爲充足,加之英王精銳齊聚,兩萬餘將士,守城一年半載自不在話下。
而將景祥粵軍主力牽制在撫州,吉安等府必定防備薄弱,忠王李秀成可趁勢擊之,景祥不退兵,早晚成爲贛北孤軍,若退兵,自可趁勢掩殺,一鼓作氣將之擊潰。
此是英王忠王密議之策,二王不和已久,此次大敵當前,卻是第一次真正攜手抗敵。
是以有將領不服氣的笑道:“可惜此次忠王貪天之功,倒成全了他。”
廳內洋溢着樂觀的情緒,英王卻不動聲色,只是慢慢的品茶。
撫州第三十五女館,石階紅漆門兩側,掛着高高的紅燈籠。
女館乃是太平軍剛剛起事時之制度,剛剛佔領南京之時,太平軍就將南京城所有女子驅趕入女館,不許夫妻相見,就算太平軍高級將領,也不得與妻子相會,不然便犯了天父教條中的淫邪之戒,罪過極大。相反諸王卻是妻妾成羣,這自不免使得太平軍將士怨聲載道。而更使得軍中強姦、龍陽之風大盛,幾乎每位將領身邊都會有清秀男童相伴。最後匪首見不是辦法,是以東王請天父下凡,天父告訴他“秀清,爾好鋪排爾一班小弟小妹團聚成家,排得定定疊疊,我天父自有分排也。”至此女館制度才被廢除。
但在江西撫州,英王深憂軍紀漸漸敗壞,加之籌備軍務急需人手,需要這些女子從事削竹籤、搓麻繩、挖壕溝、盤糧等勞務,是以重新設立了女館,從一定程度上說,雖工作繁重勞累,倒是保護了撫州婦女免受侵擾。
女館二三十人爲一館,第三十五館乃是座青宅大院,住了三十多名女子。
此刻東廂房內,一名姿容姣好的婦女正在抹淚,李氏,無意間被趙旅帥撞到,幾乎隔三差五就被趙帥接去府中享樂。
“嫂子,你別哭了!”一名濃眉大眼的姑娘正氣的身子抖,來回踱步,說:“我就不信,趙大麻子傷天害理,英王不管他,我明天就同女典史去告他。”
李氏眼睛紅紅的搖頭,說:“他,他說了,官軍圍城,英王忙於軍務,不會理他的事兒。”
大姑娘一怔,急急道:“官兵來了?這,這可怎麼辦?我明天跟典史說,去幫着守城!”
李氏偷偷向窗戶外看了看,就好像生怕有人聽到她的話,壓低聲音道:“你別去,聽說,聽說圍城的官兵不傷人的,不會拿咱們怎樣。”
大姑娘滿臉冷笑:“這話你也信?忘了劉家嫂子怎麼說了?她從武昌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可是親眼見的,那個大官叫什麼來着?”大姑娘皺眉想了一會兒,道:“對了,叫曾剃頭,當官的有這花名,他手下人好得了?”
李氏支支吾吾道:“圍城的好像是從廣東來的兵。”
大姑娘冷笑道:“那又怎麼樣?天下烏鴉一般黑。”
正說話,門口響起腳步聲,兩人忙閉了嘴。
門吱扭一響,進來一位攢金戴銀的婦女,慌慌張張的,手裡好像拿了張紙,見還有人沒睡,忙將那紙往懷裡塞。
大姑娘走過去就攥住她腕子,“又幹什麼壞事了?”戴着金首飾的婦女乃是城裡富戶之妻王氏,大姑娘一直看她不順眼。
“沒。”王氏隨即就疼得輕哼一聲,臉色發白,手也鬆了,被大姑娘把紙搶了去。
“嫂子你看看,寫的什麼?”大姑娘大字不識,只好把紙給李氏,可李氏也只認識幾個字,又哪看得懂?
見嫂子搖頭,大姑娘隨即就道:“我找典史去。”
“別!小花,姐姐求求你,別拿去給賊婆看。”貴婦王氏嚇壞了,哀求着擋在了門前。
大姑娘冷哼道:“見不得人麼?”隨即眉毛一揚,“你是誰姐姐?誰是賊婆?”
王氏情知說錯了話,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我,我在院子裡撿的,官兵的傳單,和,和我沒關係啊,真的,小花,鄉鄰一場,你難道想看我被點天燈嗎?你忍心嗎?”
李氏嘆口氣,拉了大姑娘一把,說:“算了,鄉里鄉親的,你就別難爲她了。”
“官兵的傳單?上面寫什麼?”大姑娘好奇的問。
王氏不敢不答,小聲道:“說是,說是國公爺景祥,愛民如子,要闔城百姓不要驚慌,除了髮匪首惡,餘者既往不咎。”
大姑娘冷笑道:“這話也信?”
王氏小聲辯駁,“好像是真的,國公爺的名字你沒聽過嗎?把英國佬和法國佬打跑的那位公爺。”
大姑娘確實沒聽說過,就撫州城裡的事兒她都不大清楚呢,更莫說江西境外的事兒了。倒是好奇起來,問道:“甚麼英國佬法國佬?”
若以前,王氏又哪裡屑於理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可現今怕她去出首,只好耐心的小聲跟大姑娘說起國公爺在廣東抗蠻夷的故事。她所知也不多,只是聽行商的丈夫講了個一鱗半爪,這時候自不免誇張,將國公爺講的英明神武,好似吹口氣英國人和法國人就嚇跑了一般。
聽着聽着,大姑娘就不信了,說:“他有這麼厲害,打得過英王麼?”
王氏心裡撇撇嘴,心說也就你把賊頭當英雄,可不知道這段日子這賊頭被國公爺攆得滿世界跑,這轉眼啊,撫州也守不住了。
嘴上不敢這麼說,說:“好像,好像前些日子和英王打了幾仗,都打贏了。不然、不然官兵怎麼會來圍撫州了。”
大姑娘想反駁,可聽了王氏最後一句話,呆了一下,只覺確實是這麼個理兒,不由一陣泄氣,慢慢坐回了炕沿。
……撫州城頭,竹竿高高挑着血淋淋三個人頭,有兩顆頭顱血肉已經漸漸腐爛,顯見被砍下有段時日。
英王站在城樓上,默默盯着這三個人頭,有了吉安府的教訓,撫州城對出入百姓盤查甚嚴,不論男女,都要搜身,而這三人,乃是敗露行藏被抓的官兵哨探。
嚴刑拷打下,月前被捉的第二人吃打不住,最後招了,乃是飛虎營偵察勇,只是這飛虎營有多少人,都是做什麼的他卻也不清不楚。儘管看得出他沒說假話,但最後還是將其砍了腦袋。
可盤查如此嚴密,昨晚還是發現被清妖散了許多蠱惑人心的傳單,可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眺望不遠處官軍大營,英王默默不語,景祥此人,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可竟悍然圍攻撫州,難道真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下了一步大昏招?
城下一片小樹林綠蔭裡,韓進春放下了手中千里鏡,道:“僞王在城上呢。”
正與哈里奇博弈將哈里奇殺得滿頭大汗的葉昭聞聽長身而起,接過侍衛送上的千里鏡,看向了城樓。
目光在那高高懸掛的三顆人頭上就是一凝,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將千里鏡扔給了侍衛,回身又坐回了軟墩。
韓進春示意,身後小兵推着他的輪椅行到葉昭身邊,韓進春嘆氣道:“公爺,他們三位知公爺愛護,想也瞑目了。”
葉昭微微點頭,順手落了一子。
哈里奇眼見有一條小龍被公爺算計,無奈的道:“奴才大膽說一句,主子在棋盤上可就沒這麼慈悲。”
顯然不能順勢將髮匪逼入閩境,哈里奇深以爲憾。
韓進春由衷的道:“慈不掌兵,公爺卻是仁者無敵呢!”
葉昭擺擺手,示意哈里奇落子。
哈里奇小心翼翼道:“奴才認輸行不行?”
葉昭被他逗得一笑,說:“不行。”
哈里奇沒辦法,只好愁眉苦臉的在那思索。韓進春莞爾,老哈在公爺面前,更像個弄臣,總能逗公爺開心,可獵狐之名,實則已經響徹東南。
“主子,來了!”一名侍衛從千里鏡看到遠方的旗語,急忙近前幾步稟告。
葉昭目光一肅,推盤而起,“好,這就去會會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