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上諭決斷期間,葉昭狂購了一堆西洋物事,以備帶回京城使用,甚至霍爾律師的照相機,也被葉昭折價買了下來。
在霍爾律師雅緻的客廳,喝着濃香的咖啡,葉昭就饒有興趣的同霍爾討論起建一家罐頭廠的可能性。
這些天的接觸,霍爾對於葉昭已經拜服的五體投地,這位欽差大人知識也未免太淵博了,用中國話說簡直就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霍爾在國內是天文愛好者,葉昭就同他談天文,說是太陽系並非銀河系之中心,待觀測效果更佳的天文望遠鏡誕生就可證明他的觀點。
霍爾大爲吃驚,太陽系爲銀河系中心爲西方天文學界的共識,他又憑什麼言之鑿鑿的推翻這一共識?
爭辯了幾句,葉昭就笑道:“中國有句俗話,人爲萬物之靈,西方自古也有類似的看法,可要知道,茫茫宇宙,本就不是爲人類而生,數百年前東西文明都認爲萬物星辰圍繞地球而動,百年前又都以爲天上星辰以太陽爲中心,到了今日,才知道太陽也不過茫茫宇宙中一顆普通星辰,又何必牽強附會一定以爲太陽系爲銀河系之中心呢?霍爾先生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席話令霍爾默默點頭,頗覺葉昭此言不假。
前幾日葉昭又拿出了一份按照他的說法就是“商業策劃書”,卻是借工業火藥廠之勢在美洲大陸建立兵工廠的企劃,策劃書裡詳盡分析了美利堅南北利益集團的尖銳矛盾,並預言南北之間爆發戰爭不可避免,而在美利堅建立兵工廠,可以近水樓臺,大發戰爭財,當然,這卻要等火藥廠能在美利堅紮根以後再說了。
這份企劃書葉昭要霍爾託人密封帶回英倫給威爾斯參閱。
而今天呢葉昭談到罐頭廠,更指出食物腐敗是因爲微生物所致,而高溫下卻可以殺死這類導致食物腐敗的細菌。
雖然在歐洲大陸罐頭生產一直採用沸水烹煮而後密封的工藝,但人們只知道這可以使得食物保存更久,其原理卻誰也說不清楚。
霍爾聽得驚訝連連,心說回國後定要請皇家科學院的生物學家論證。
企劃書也好,葉昭在霍爾面前誇誇其談也好,目的無非是一個,要威爾斯知道,同自己合作前景是多麼美妙,若不然商人見利忘義,又同英倫遠隔重洋,現今蘇伊士運河未開,一來一回若風向不順,怕要走小一年的時間,怕威爾斯一個念頭上來,就把自己踢到了一邊,自己手裡的兩份所謂授權文件,那和廢紙也沒什麼區別。
而葉昭同樣知道,自己現時或許能剽竊一些小技術小發明,但若不將其置於歐洲大陸,就永遠無法獲得最大利益,更無法使其爲自己將來的發展提供最大助力。將專利權交與威爾斯,實在是一場豪賭而已。贏則前路通暢,就算輸了,自己也不過剽竊他人技術,又有什麼可惜了?權當此路不通,還於人家就是。若這點世情都看不透,卻也枉自重生一場。
不過現在談論的罐頭廠,葉昭倒確實希望在上海建一家,手裡也有了閒錢,想來建一家小工廠,所費不過萬餘兩銀子。
葉昭也沒指望罐頭廠會賺什麼錢,雖說提供給上海碼頭來來去去的商船倒也頗有市場,但這一萬兩銀子,若置辦些貨物,在上海和倫敦間走這麼一遭,利潤何等豐厚?誰又會將銀錢投到這種短期內前景不明的投資上?
葉昭不怎麼懂軍事,但卻也知道罐頭食品裝備軍隊在軍需史上是一個里程碑,對於減輕軍隊輜重對於軍隊補給具有重要的意義。
是以雖然霍爾律師勸說,葉昭還是笑呵呵的堅持己見,而霍爾律師好像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就開始幫助葉昭分析罐頭廠的可行性,最後卻沮喪的發現不得不隨之配置一家小玻璃廠,以生產盛裝罐頭食品的器皿。
葉昭倒不在意,就請霍爾律師寫信也好派人回英倫也好,購置在國內採買不到的器械。
霍爾律師卻微微一笑,說道:“葉先生放心,工廠所需的器械設備倒也不必一定在歐洲大陸置辦,只需從加爾各答購置就是。”
葉昭微微點頭,可不是,印度孟買第一條鐵路已經通車,而大清帝國卻在二十年後用雪花花的銀子將英商在上海修建的華夏大地上第一條鐵路贖回,爾後鐵路拆毀,路基填平。
這片土地,又豈是區區一個一切官辦主導的洋務運動就能改變的?
……
咸豐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實則已經是1854年1月23日。
數道上諭終於到了上海,其中“內閣奉上諭”,對許乃釗等官員數月內剿滅小刀會賊黨頗多嘉許,稱“卿等鞠躬盡瘁,晝夜剿辦,得以掃數殲擒,皆卿等力也,覽奏深慰朕懷。”,又稱“賊屢敗勢孤,得策在以剿行撫,正宜乘機迅掃,熟計綢繆。”
而上諭中對一衆官員盡皆封賞,如許乃釗加兵部右侍郎銜,下部優敘。蘇州府喬松年擢爲道員,獎賜花翎,同時授常鎮通海道等等。
在這道上諭中又提到了江海關交涉事務,稱“海境晝平,蠻夷頓首”,又稱葉昭“事竣勤勞,剿賊提策,少年老成,多解朕憂”,封一等鎮國將軍,回京敘用。
顯然葉昭軍功加辦夷務之功,連升三級,鎮國將軍爵位一品,但對於宗室子弟,也不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封號,襁褓之中封國公封貝子、貝勒的都大有人在,不過鄭親王正在盛年,葉昭又顯然回京後要派下差事,和那些不過靠爵位養着的黃帶子又自不同。
吳健彰自然也沾了光,以蘇鬆太道道員兼署江蘇布政使,由道臺大人變成了藩臺大人。
回思來到上海之後的一幕幕,葉昭也只能嘆息自己鴻運當頭了,原來可是以爲這趟差千難萬難,誰知道一次次陰差陽錯令自己佔盡了便宜,先是因爲蘇紅娘的關係和小刀會接上頭,又利用蘇紅娘的名頭勸說小刀會放棄了上海縣城,使得泥城之戰完全沒有按照歷史軌跡發展,收復了上海城,更使得自己在同阿禮國等人的談判中不落下風,加之自己審時度勢,按照西方思維來同他們交涉,又有親兵鬧租界等一系列意外,終於使得這趟差事功德圓滿。
葉昭自嘲自己運氣好到爆,實則一步步又有哪一步不是他精心構想了?或許只有親兵鬧租界算是個意外的插曲吧。
接到上諭的同時,葉昭也收到了兩封家書,一封是親王寫來的,也沒什麼正事,只是盼愛子早日返京。
而另一封信就令葉昭吃驚了,卻是剛剛授了戶部左侍郎的肅順寫來的,也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叔叔。要知道以前葉昭可是極少跟他有什麼交集,而肅順這人也委實精明強幹,雖然今世哥哥鄭親王和咸豐帝關係不是那麼融洽,他卻仍然仕途通暢,咸豐帝在位短短三年,他就漸漸冒出了頭。
不過要說爵位,肅順倒委實不能跟承繼王統的哥哥一脈比,他爵不過輔國將軍,而葉昭小小年紀,卻比他高出了一個品階。
在寫給葉昭的信中,肅順提到了朝廷可能開禁關外,而肅順這個戶部左侍郎,就是爲此得來,若聖意決斷,肅順怕是會總理遷民事宜。
說起來東北可能提早幾年開禁也因爲鄭親王的摺子,就在葉昭離京不久,關外吉林將軍景淳上摺子,稱哈吉灣一帶發現俄人蹤跡。
在歷史上,因東北實行虛邊政策,東西伯利亞一帶人跡罕至,俄國人對庫頁島一帶的蠶食清政府根本無從得知,更少有人前往庫頁島和黑龍江口。甚至在俄國人完成了實際佔領並派出陸軍中將穆拉維約夫就重新劃定遠東地區的邊界問題與清政府談判時,大清也完全不知道後花園已經被人家佔領了,還以爲是討論久懸未決的烏第河邊界問題。
但現今得到葉昭提前打了個預防針,接到吉林將軍的密報,朝堂上那是定然會有一番激烈的討論,從肅順的信來看,開禁關外的聲音好像得到了咸豐帝的支持,只是如何開禁,何處土地開禁,又如何遷入漢民,如何管理漢民,遷入漢民規模如何?等等諸多頭緒怕是要經過這些個大臣們好好爭辯一番了。
在信裡,肅順着實誇獎了葉昭幾句,又言道待侄子回京,他這個叔叔定要與葉昭徹夜詳談。
葉昭知道,自己這個叔叔才具是很有些的,只是太過高傲,政治鬥爭上手腕不多,又和東太后結了怨,使得他命運悲慘,咸豐帝剛去世,就被東太后和恭親王發動政變砍了腦袋。
而這一世,歷史又會如何發展呢?
葉昭不知道,也猜不出,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
聚仙樓的金漆招牌在烈日下熠熠生輝,品着茶,葉昭從雕花的硃紅木窗向外看去,心裡輕輕嘆口氣,長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不遠處菜檔成排的菜販,似乎人人都精神不振,神色萎靡,時下的國人面貌,實在同影視作品上所見大爲不同。
這是一家剛剛開業的茶樓二樓閣間,葉昭同蘇老大坐的是紫檀木五足嵌玉圓凳,紅木茶桌上,擺着二龍戲珠花式雕漆的小茶盤,白玉似的官窯燒瓷蓋碗,茶香清雅,一應用具,皆爲上品,也難怪這二樓閣間茶價七釐銀了。
蘇老大臉上蒙了薄薄的紗布,看起來傷口癒合很快。
上海一行,才令葉昭感覺到人手不足,而回京之時,老夫子怕是要留在上海多待一段時間了,罐頭廠有霍爾一手辦理,管理人員以及技術員都由霍爾想辦法從歐洲大陸或者印度招募,而老夫子卻是需要招募中方工人和學徒,總不能一個簡簡單單的罐頭廠還要一直僱傭洋工。
而且,葉昭希望能通過這個罐頭廠,成功的向上海的華商推銷出一種理念,那就是西洋科技並沒有想象那麼神秘,不用掌握理論的技術工人也並不難培養。
開化民智非一朝一夕之事,技術工人的出現會暫時成爲某種形式上的啓蒙。
葉昭也想過辦報,但看了霍爾律師要人從香港帶來的幾份華文報紙,皆爲洋商所辦,無非是洋商抨擊港英政府的工具,就好比英商德倫就正通過報紙《中國之友》長篇累牘攻擊香港總督包令,對香港島的供水設施不足發泄不滿。
而若自己不在上海,怕也很難辦出一份有新意的報紙來養成華商看報的習慣,葉昭只能和霍爾談了談這方面的想法,令他幫自己物色辦報人才,餘事以後再談。
老夫子留在上海要辦的另一個差事就是在霍爾幫助下辦學,香港和上海的教會學校實則都是啓蒙教育,葉昭則希望在上海辦兩所學校,一所男學,一所女學,中等教育水平,當然,主要還是學習淺顯的科學知識。生源的潛在目標自然是各通商口岸以及香港島中與西洋諸國多有接觸的商人家庭,不然誰又肯送孩子去鬼佬教學的私塾?而這兩所學校,葉昭是準備收費的,當然,能維持學校支出即可,而且收費還會令這些華商覺得這兩所學校門檻很高,能送孩子進去求學自也面上有光。
師資方面霍爾同教會方談好了,由教會方提供教師,但校方要付給教師一定的薪酬,而且校方要開設課程由牧師傳誦基督教教義,每週一課時。
看來老夫子要在上海留一段日子了,而葉昭剛剛到手的近兩萬兩銀子的孝敬左手進右手出,全交給了老夫子,等兩樁差事辦妥了,想來也剩不下幾個子兒。
盤算着這點事,葉昭頗覺上海一行順風順水,自己沒怎麼掏腰包,辦成的事還真不少。
“葉公子要離開上海了吧?”蘇老大穿洋裝,戴了頂禮帽,現在的他怕就是遇到同鄉,也沒人能認出來。
葉昭微笑點點頭,說:“初二走吧,總不能在水面上過年,不吉利,再說了,也不好僱船。”
“那也沒幾天了。”蘇老大掐算了一下日子,明天除夕夜,那就是大後天啓程了。他遲疑了一下,問道:“那,那紅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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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昭強笑道:“紅娘也該回廣西了。”
蘇老大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幽幽道:“我這個妹子啊,我真希望她跟了你去,從此過平平安安的日子。”殺官造反,終究沒有好下場,蘇老大最恨自己的就是將妹子帶進江湖的血雨腥風中。而遇到葉昭,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別看葉昭好似吊兒郎當的,但蘇老大有個感覺,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一個男人收服得了脫繮野馬般的妹妹,那必然就是面前這位葉公子。
是以不管葉昭什麼身份都好,蘇老大都希望玉成其事,妹妹從此脫離腥風血雨的生涯,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度此一生,“兩臂曾經百餘戰,一槍不落千人後”又有何用?“馳馬呼曹意氣豪,萬千狐鼠紛藏逃”又能怎樣?女孩子,有個如意郎君疼愛才算真的福氣,巾幗豪傑,萬夫不當又如何?不免落個身首異處死於非命的下場。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面目見自己的老孃?
但聽到妹妹終究要回廣西,蘇老大失望之色溢於言表,默默的將杯中茶幹了。
葉昭拍了拍蘇老大的手,道:“紅娘,非池中之物,若一定要她做籠中的金絲雀,她就會蔫了,失去了本有的光華,她也不會開心。等她什麼時候倦了,累了,自然會飛回巢。”
蘇老大苦笑點頭:“看來公子倒是紅娘的知己,只怕紅娘自己都不知。”
葉昭微微一笑,掏出懷錶看了眼時間,道:“我下去看看,大哥可再坐上一會兒。”
……
葉昭下得摟來,靠窗桌瑞四、巴克什和阿爾哈圖坐了一桌,見到主子下來,三人忙都站起來迎上。
大堂二胡滄桑,卻是曾經見過的那老人和幼童,倒彷彿和葉昭有緣,卻又跑到這裡來賣唱了。
“滾!”突然啪一聲脆響,卻是有桌客人一個嘴巴將討賞的幼童摑了出去,更有人大罵:“唱的什麼東西!敗了爺的興!給我滾!”
茶樓掌櫃本是體恤一老一少才放他們入內,此時見惹惱了客人,忙站出來打圓場,又連聲催促老少二人離開。
“慢!”葉昭擡了擡手,笑着招呼老少,“老人家,來,這邊坐。”
那桌客人有人就要發作,其中一位穿綢掛緞的矮胖子騰的站起來,誰知道還沒等他說話,瑞四卻比他們囂張多了,搶先發作,瞪起三角眼對他們破口大罵:“你們幾個小兔崽子給老子滾出去!跟這兒撒野?爺就看看你們有多能?”
巴克什和阿爾哈圖也霍地站了起來,他倆虎背熊腰,彪悍迫人,站那兒跟兩個門神似的,觀之就令人心裡打鼓,更滲人的是兩人手在茶桌上的長包袱裡一摸,就一人摸出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雖然出來便裝打扮,但傢伙還是要帶的。
“爺,幾位爺,您看我面子,看我面子。”掌櫃嚇得臉都白了,但畢竟自家的買賣不能不管,忍着心下驚恐跑過來勸說,又一個勁兒給那桌客人打眼色,顯見是熟客。
“郝掌櫃,今兒爺兒幾個看你了!”那桌客人有人說着場面話,都悻悻起身,扔了幾個銅板在桌上,就一個個溜出了茶樓。
葉昭卻全不管他們的紛爭,等老人走近,微笑遞給老人一張十兩的銀票,說道:“老人家,街頭賣唱總不是辦法,還是回家鄉尋個正經營生吧。”
奓着膽子過來倒茶的小二見了銀票,舌頭半天縮不回去,好傢伙,打賞就是十兩銀子,這出手也太闊綽了。
老人見了銀票,也一下怔住,回過神急急的拉着幼童要他給葉昭跪下磕頭,“花子,快,謝過恩公。”
葉昭拉起準備給自己磕頭的幼童,又道:“老人家,坐,快點坐。”回頭招呼夥計上茶。
老人更是惶恐,心善賞銀的老爺見過不少,卻從來沒出手這般大方的,至於叫自己同桌吃茶,那是破天荒第一遭了,多麼仁慈的老爺,也講究尊卑有別,又哪裡會同賣唱的坐一桌敘話?
老人推辭不就,瑞四兒一瞪眼睛道:“叫你坐就坐!廢什麼話!”
老人嚇一跳,這才顫顫悠悠的坐下,葉昭看了眼黑泥臉幼童,嘆口氣道:“老人家,這孩子才幾歲,跟你東奔西跑終究不是個頭,該當上進求學問纔是。”
老人怔了下,就苦笑道:“老爺,不是我耽誤這孩子前程,她實在是個丫頭。”
其實葉昭也看出來了,幼童雖然滿臉泥巴,眉目卻美,眉心更有一點紅豔豔的美人痣。
葉昭就笑道:“女孩子怎麼了?同樣可以求學上進,進不了私塾,可以去教會的學堂嘛!既不要學費,又可以學習西學,我看啊,女兒也當自強!”
聽着葉昭離經叛道的言語,老人山羊鬍都呼哧呼哧的喘,卻又不敢出言反駁恩人,只得是是的胡亂答應着。
幼童卻是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葉昭,她聽不大懂葉昭的話,卻暗暗記在心裡,這個漂亮的小叔叔比爺爺說的話好像有道理呢。
葉昭見幼童一直看着自己,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頭,葉昭此時自不知道兩人淵源未了,數年之後,風起雲涌,二人再見面時,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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