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堂上品着香茗,又翻開幾份右司呈上的旗人糾紛的文書來看,估摸一個多時辰後,就聽外面腳步聲響,察哈蘇怒氣衝衝進了大堂。
他到了堂上也不打千,只是一抱拳,更質問道:“都統大人!聚仙館何罪?大人要下令查封?”
倒把葉昭問了一怔,要知道中英戰爭後,雖然大清國對煙館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旗兵軍官若涉嫌開煙館,還是要按往例問罪的,若從重論處,引誘良家子弟吸食鴉片,可照邪教惑衆律,可是有個絞監候呢。
察哈蘇長得倒英俊,白皙的臉蛋,手也修長,擱後世就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卻是沒一絲軍伍之氣,不過現在怒氣衝衝的,小白臉有些扭曲變形。
看來還真沒受過氣呢。葉昭微笑放下文書,說道:“聚仙館和協領有什麼干係?”
察哈蘇仰着脖子道:“那是我家親戚開的,我妹夫的買賣!”倒是沒大咧咧說是自己的生意,拉出妹夫,自是提醒葉昭,自己還有個姐夫。
葉昭就笑:“看來你是知情了?”臉色漸漸嚴肅起來,“那治你個包庇、計贓之罪也不冤了!”一揮手。“來呀,把察哈蘇給我拿下!”
左右差兵大眼瞪小眼,葉昭臉一沉:“要本都統親自動手嗎?”
“景祥!你敢!”眼見幾名差兵涌上來拿自己,察哈蘇可就歇斯底里了,指着景祥大叫:“你不過是三考皆劣的阿哥!在北京城你威風,可來廣州!我不怕你!你不就嫌我銀子給少了麼?假公濟私,我要上將軍衙門告你!你別以爲自己的事兒旁人不知道!神保逃旗,私自通婚,你以爲你保得了?那是爺不跟你計較,跟你計較的話,你等着宗人府治罪吧!”
“拿下!”葉昭一拍案木,差兵再不敢猶豫,衝上去就把察哈蘇扭着肩膀按在地上,察哈蘇還在那兒掙扎,不乾不淨的亂喊。葉昭厲聲道:“拉出去!關押待決!”
差兵七手八腳的就將察哈蘇拖了出去,察哈蘇還在那亂叫,甚至祖宗輩的功績都翻了出來,喊什麼“大清國的江山是老祖宗們打下來的,不是留給你們禍害的”云云。
葉昭聽了只是冷笑。
……
察哈蘇被下了大牢,不論人情法理,葉昭是自然要稟告廣州將軍穆特恩的,何況從三品武官,葉昭更不能輕易治罪,就算穆特恩想辦自己小舅子,卻也要給京城寫摺子。
可察哈蘇在牢裡關了足足十天,葉昭纔不緊不慢的前往將軍衙門拜會穆特恩,這十天裡,一應說情的官員拒不接見,而將軍衙門的筆帖式來見副都統大人,也被攔了駕。這可就令葉昭治下官員都傻了眼,心裡均說不虧是親王阿哥,四九城裡橫行慣了的,這絲毫沒將穆帥放在眼裡嘛!
也就難怪葉昭再見到穆特恩時,這位廣州將軍第一次黑了臉。
偏廳外翠竹泛綠,花圃奼紫嫣紅,一派春日風景。
葉昭卻是一如往昔,彷彿全無隔閡,嘆着氣道:“察哈蘇一事想來將軍已知情,他糊塗啊!開煙館且先不說他,可在都統衙門大堂上,他以祖輩功績自傲,大罵我們這些皇室子弟、覺羅子弟貪天之功,是一羣禍害!這話,可不把皇上也……”說着就搖頭嘆息。
穆特恩眉頭不經意的蹙了一下,想來在見到葉昭的拜帖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怎麼爲察哈蘇開脫,怎麼在言語上拿捏住葉昭,可怕是他絕沒想到,葉昭一句煙館的事端都不提,直接把察哈蘇的混帳話上綱上線了。
葉昭又嘆氣道:“將軍想也知道,旗兵難帶,而我又身負皇命,要在這廣州練一枝精兵出來,得罪察二哥本就是迫不得已,只想小懲大誡,做做樣子而已,可現如今,我卻不好作主了!”
穆特恩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微笑道:“都統大人多慮了,察哈蘇雖本官姻親,但法不可欺,他的罪責但憑都統處置,本官斷不會徇私枉法!”
葉昭心裡罵了聲老狐狸,見自己順風旗扯足了,他一句“但憑都統處理”,就將皮球踢了過來,卻是知道自己定有下文。
葉昭就笑道:“要說幾句氣話也做不得真,可在大堂上喊起來,差官、主事就不免心下嘀咕,時間久了,怕是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的,傳出去的話,察二哥未免擔了干係。”
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水,葉昭又道:“依下官之見,廣州雖好,總不如皇城根下,察二哥若願回京城,下官願上摺子一力推舉察二哥進神機營,進步兵統領衙門。”
穆特恩喝着茶水,好一會兒後微微一笑:“都統大人所言極是。”
葉昭知道穆特恩是沒辦法,只能任由自己趕走察哈蘇,而雖說回北京城實則是許多駐防旗兵的念想,但這個甜棗卻遠遠抵不上給其的羞辱。
不過也沒辦法,若想真正掌控旗城軍民就要拉出二世祖的派頭,一副我不怕廣州將軍的樣子,不然以後做事必定束手束腳。
尤其是廣州旗兵駐防多年,關係盤根錯節,委實各地旗城都差不多,你將軍都統走馬燈似的換,下面的軍官甲兵卻是世代生活在這裡,早就形成了人家自己的一套秩序。
趕走察哈蘇,無疑就打破了秩序的平衡,可以令自己很快的在旗城中樹立起權威。
權衡利弊,得罪廣州將軍也是無奈之舉,畢竟自己不可能去用個三兩年時間來捋順各種關係,現在卻是分秒必爭,時不我待。
葉昭也知道,雖說穆特恩被自己先用話擠兌了,沒能拿捏住自己,但又豈會像面上表露的這般平和,現在奈何不得自己,卻難保以後不給自己捅刀子。
就說神保吧,聽察哈蘇話語,怕是他和小舅子也聊過,對於神保的事情可清楚着呢。當然,自己有親王阿哥這個護身符,他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公開得罪自己得罪親王的,又或者風雲變幻,以後他會求到自己向自己示好。畢竟從穆特恩心裡講,想來是不願意樹立自己這麼一個敵人的。
這些都是未知之數,現下自己只要牢牢記得得罪了人,以後行事更加小心謹慎就是。
……
察哈蘇被從牢裡放出來後老實了許多,想來穆帥狠狠訓斥了他,而聚仙館被查抄後,店鋪很快就被典賣,掛出了鎖匠的布幡。
葉昭還是老樣子,三五天才上衙門轉一圈,一應事務自有大小官員打理的井井有條,而需要他副都統大人蓋印的文書,阿布會攢起來,等主子上衙一併稟奏,平日卻不會去打擾主子的清閒。
這日在都統衙門大堂右偏廳,佐領剛安前來拜見,剛安四十出頭年紀,虎背熊腰的一臉精悍,看來倒是沒有大煙癮。
葉昭也聽說了,聚仙館被抄,倒是便宜了西關的鴉片館,可不是,旗城本就在西城門之內,而西關則在西城門之外,旗城內沒了煙館,那些有煙癮的旗人自然全奔了西關。
“大人,本牛錄旗人神保新娶民女一名爲妻,已造冊入旗。”剛安說這話時臉上沒什麼表情,就好像稟告很正常的公事。
葉昭倒是一怔,神保屬剛安所轄牛錄,可突然“申報”新婚,那可是就在給自己補救了,看這剛安虎背熊腰的好像一名粗人,倒不想頗有心機,主動拿主意幫自己解決了難題。
葉昭微微點頭,倒沒多說什麼。
剛安又稟了幾條公事,這才規規矩矩告辭而出,從頭到尾,都那麼自自然然,絲毫沒有剛剛爲都統大人解決了一道難題的神情。
葉昭卻不由得品茶輕笑,這才叫人不可貌相呢,看起來憨憨厚厚的,可心眼比誰都多。
……
出了衙門,葉昭就回公館換了便裝,在巴克什陪同下來到了西關自己的銀號“泰和號”。
商號裡重新裝潢過,倒也煥然一新,櫃檯上造了木欄,將櫃檯和外面完全隔離,有了幾分銀號的樣子,木欄櫃臺裡站着幾名夥計,一副忙碌的樣子,其實這家銀號根本就不會存放銀子,僱夥計也不過做做樣子而已。
見葉昭晃悠悠進來,秋掌櫃用鑰匙開了櫃檯的木門迎出來,雖說是空架子,但一板一眼卻全部依照錢莊的規矩,看得葉昭暗暗點頭。
北牆上掛了一幅青山綠水雨濛濛的山水畫,水墨畫的下面,擺了一張檀木茶桌,左右一對黃梨木座椅,都漆的發亮,桌上紫砂壺茶杯等一應器具清雅不俗。
葉昭坐下,就笑着問秋掌櫃:“掌櫃的,他幾時來?”
今日約了第一個“客戶”見面,葉昭成了“投資決策人”,就未免覺得新鮮,是以來的早了。
秋掌櫃看了看外邊兒日頭,又看了看牆角的自鳴鐘,就笑道:“估摸着還要半個時辰吧,看來東家比他還心急。”
“客戶”是秋掌櫃拉來的,姓趙,名理,字漢中,乃是佛山人士,祖傳一家炒鐵行,但近年經營困難,趙理就準備典賣了祖傳作坊再借些本錢去香港貿易洋鐵、洋針來賣。
要說現在洋鐵尚未真正侵佔國內市場,可趙理就看到了這一點,確實是位眼光獨到的商人,秋掌櫃對他的讚譽之詞想來不是假的。
慢條斯理的飲茶,半杯茶還沒下去呢,卻見店鋪外急急走進來一位中年人,面白無鬚,舉止斯文,一進屋就對秋掌櫃抱拳:“掌櫃的,我沒來遲吧!”
葉昭就知道這定然是趙理趙漢中了,微笑起身,秋掌櫃就忙着介紹:“漢中,來,這是我們東家,葉公子。”
葉昭和趙理寒暄了幾句,也互相打量了對方,又在茶桌兩旁坐了,葉昭就直入正題:“漢中先生爲什麼會想到去貿易洋鐵、洋釘?”
要說趙理,爲籌備本錢可是想盡了辦法,可故交也好,生意行的朋友也好,聽到他要同洋人貿易洋鐵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無不語重心長的規勸,要說借錢?那是門都沒有。
等無意間聽老相識秋掌櫃說起了新開的泰和號放款的規矩,趙理可就心動了,而在遞交的文函中到底寫不寫自己借錢是爲了和洋人貿易洋鐵也頗猶豫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照實寫,成不成的不能令秋掌櫃坐蠟。
而今天見到這位少東家,趙理心裡頗有些忐忑,看對方年紀尚少,可不知道是不是公子哥貪好玩搞了這麼一門買賣,難道他還真懂生意了?
聽葉昭問,他也只有將肚裡思量已久的想法說出來,至於少東家信不信,那也沒辦法,“少東家,我曾經去過香港,見識過洋人所產洋釘洋針,其提煉極純,色澤又潔,比我佛山自產的鐵具強上數倍,若能引入,銷路必廣。”說着話趙理就瞥了眼葉昭,也不知道說的他懂不懂。
葉昭就笑:“你的意思是洋鐵比咱們的土鐵更有競爭力。”
趙理怔了下,隨即就點頭,“對,競爭,競爭力。”覺得這個詞真是通恰。
葉昭拿起茶杯抿了口,趙理則如坐鍼氈,自己老鋪的生死存亡,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間。
“那洋鐵都進來了,咱又有什麼好處?照你的說法洋鐵這麼好,可不把咱們的鐵行都擠垮了麼?你是佛山炒鐵行傳人,不覺得對不起祖宗麼?”葉昭微笑看着他。
“這……”,趙理一滯,隨即就道:“少東家,話不是這麼說,就算我趙理不做,洋釘洋鐵遲早也會流傳進來,咱們的手藝落後,就要學習人家的手藝,我早想好了,等摸透了洋鐵的行情,又有了本錢,我也開一家洋鐵行,總比他們千山萬水的運輸過來更有、更有競爭力。”倒是現學現賣。
葉昭微笑點頭,至少想法頗合自己的心思,至於能不能真的學來人家的手藝,能不能真的開成洋鐵行,估摸着他自己也搞不起來,畢竟兩眼一抹黑,僅僅有熱情有想法卻是不夠的。不過嘛,若有自己這個投資人偶爾督促指點,那卻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