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西門之外新圈起了軍營,軍營裡一棟棟大木屋排列整齊,周圍立了一圈木柵欄,有樹木柵欄掩擋,從遠處卻是看不清軍營情形,而相距裡許,就有甲兵盤查,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嘿!哈!”軍營內喊聲喧天,一隊隊士兵汗流浹背,或練習隊列,或互相搏擊。
廣州將軍富良、副都統葉昭、鬆玉等三名上官,在隨從陪同下巡視軍營,陪着他們的還有洋教習彼得。
“不錯,不錯。”富良笑眯眯的,更回頭對彼得道:“彼得先生,若有人不遵軍令,你有權嚴辦!”
跟在富良身邊的三角眼通譯翻了,彼得一臉迷惑的看向葉昭,他本以爲訓練這三營火器兵,必然是一切都聽葉昭的。
葉昭只是微笑,對彼得點了點頭。
富良這手伸的太快了,前幾日就否決了葉昭提議的三營番號,葉昭本想三營火器兵忽視滿漢之分,分別命名爲“振威”“振武”“振和”,誰知道富良卻笑眯眯道,還是不能混淆了滿洲營、綠營之別,免得八旗、綠營統官將來發生爭執。
而今天,富良不但親自來視察軍營,更帶上了漢軍副都統鬆玉,擺明三營火器兵不但歸他統帥,就算鬆玉這個副都統,一樣是其上官。
火器尚未運抵廣州,三營軍士現在的訓練算是熱身,除了操練隊列、搏擊,每日彼得都會用一個時辰講解西洋槍炮知識。火器營每營五百人,下轄五哨,每哨六七隊,十五人爲一隊,隊總管稱爲“管隊”。葉昭不懂軍事,但卻知道一枝精兵,班長這個最基層的軍官最爲緊要,若全是悍不畏死之輩,雙方勢均力敵下,怕想打敗仗都難,而火器營的“管隊”,應該就如同後世軍制的班長了。
火器營一應糧餉同八旗駐軍,比之綠營高出不少,是以從綠營挑揀精兵也好,帖告示募兵也好,倒是從者雲集,沒費什麼力氣。
此外葉昭還準備僱傭些常備丁役,戰時徵用民夫,平日後勤輜重卻需養成調度之法。
不過葉昭沒想到,自己想法雖好,富良手卻伸的更長,而且伸的極快,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怕是火器兵練成之日,真正的統帥早就成了富良,而自己大權旁落,會被邊緣爲類似於練兵官之類的角色。
看着走在前面氣度沉穩的白胖子,葉昭嘴角的笑意漸漸淡了。
……
泰和號後院,翠綠的榕樹下,葉昭躺在竹椅上,摺扇輕搖,眯着眼養神。
眼角餘光瞥到秋掌櫃進進出出數次,看起來似乎有話想對自己說,不過每次都搖搖頭又退了出去。
等秋掌櫃再次掀開銀號後門布簾進了小院,葉昭就笑着坐起,“掌櫃的,有事兒吧?”
秋掌櫃訕訕的笑,“沒,也沒什麼事兒。”
葉昭對他招招手,饒有興趣的道:“過來,您過來,有什麼事兒就說,我這人不喜歡繞圈子。過來,坐這兒。”指了指旁邊的圓凳。
秋掌櫃就笑呵呵的走過來坐下,見葉昭伸手拿起長几上的茶壺,忙伸手搶過,“我自己來,自己來。”
倒了杯茶,秋掌櫃琢磨了一會兒,見葉昭一直看着他,旋即身子向前湊了湊,小聲問:“東家,您可聽說過公平黨?”
葉昭就一怔:“公平黨?什麼公平黨?”
看到東家神色不似作僞,秋掌櫃就鬆了口氣的樣子,“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東家不知道,那再好不過。”
葉昭奇道:“到底怎麼回事,說來聽聽。”公平黨?現在是1854年,可沒聽說這個年代有會黨呢。
秋掌櫃神態輕鬆,笑道“我有個表兄,常年在廣西桂林行商,他前些日子來了廣州,說自己加入了公平黨,還攛掇我入會,被我一口回絕了。”
葉昭蹙眉道:“你這表弟可莫牽累了你,會匪最喜蠱惑人心。”自然是作樣子的。
秋掌櫃微微點頭,“我理會得,不過這公平黨,好似不是殺官造反的叛賊,聽說廣西士紳商人蔘加的不在少數,流傳極廣,公平黨主張維護商人士紳權……權益,要,要什麼話語……話語權,主張商人士紳團結與官府……對話,聽說在鄉下,又提倡減租,幫窮人說話。這黨衆裡多是像我表兄這樣無權無勢的商人。”
葉昭聽得眼睛越睜越大,拿起的茶杯空了,卻忘了續水。這,這怎麼可能呢?好似,好似自己寫的玩笑之作裡倒是提過在現今大清建立政黨的可能性,只是,廣西?
思及一事,葉昭又是一呆。
秋掌櫃又道:“要說吧,這等結黨的勾當不是什麼好事,既然東家不知道,那今天的話全當我沒說過。”
葉昭微微點頭,卻有些想不通:“掌櫃的,怎麼會突然想起問我這事兒?”
秋掌櫃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直言相告,“不瞞東家,聽我表兄說,這公平黨的首腦,又叫黨魁,卻是和東家名諱一模一樣,黨衆尊稱他爲葉王。”
葉昭手裡的茶杯啪一聲就掉在了地上,這時候他確信無疑,定然是蘇紅娘那小丫頭搞的這勞什子的公平黨,不倫不類的,還把自己擡出來做了神秘的掌門人,可不是,以現下的民智,首腦越神秘,反而越有市場,可不知道她還怎麼給自己加了些莫須有的神秘色彩呢。
秋掌櫃見葉昭模樣,就笑:“東家不必怕,既然和東家無關,那我也就放心了,想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還少得了?倒是我多心了。”說着話,幫葉昭將茶杯揀了起來。
秋掌櫃好像談性愈濃,湊到葉昭身前,聲音越發低了,“還聽說這公平黨在梧州有一枝精兵團練,曾經幫黨衆出頭,殺了一家爲富不仁的大戶,可對普通士紳倒好,和官府起過沖突,聽聞當地縣城官兵吃了虧,再不輕易去鄉下招惹他們了,而他們也不招惹官府,倒是相安無事。”談得興起,秋掌櫃索性將壓箱底的秘密也倒了出來,幾乎是貼在葉昭耳邊說:“聽說啊,這枝精兵有聖母娘娘庇佑,聖母娘娘親自下凡做統帥,又說公平黨黨魁葉王乃蕩魔大帝轉世,和聖母娘娘本就是夫妻,一起下凡拯救蒼生的。”說到“葉王”時,秋掌櫃頓了下,想來又想起了和東家同名同姓的這位葉王不知道是何許人也。
葉昭聽得嘴巴都能塞進個雞蛋,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神話故事都出來了,倒真是晚清特色的會黨了,同士紳們宣傳是一套,而對鄉下民衆的說辭又是另一套,可也沒辦法,民智未開,尤其在農村,這神神鬼鬼的傳說倒最能蠱惑人心。
又不知道借哪位廣西大紳的名頭,披上了團練外衣,也不提反清復明了,倒真是個好主意,慢慢積蓄力量,其前景看起來倒光明的緊呢。
聖母娘娘?葉昭不由得想起了那令人銷魂蝕骨的香軟嬌軀,心中就是一蕩。可想起下次見面蘇紅娘可未必就輕易叫自己碰她了,不由得又有些氣餒,可不知什麼時候能令她真正喜歡自己呢?
秋掌櫃意猶未盡,聲音低得葉昭幾乎都聽不清,“不過我倒覺得,這聖母娘娘來得蹊蹺,梧州,那可是天字第一號女反賊蘇羅剎的地盤。”說到蘇羅剎,秋掌櫃猛地頓住,就覺得後脖領有些涼,激靈一下,回頭四處張望,好像那紅裙飄飄的妖女隨時會冒出來一刀砍了他的腦袋,這話可再不敢說下去了。
看到秋掌櫃臉上突然露出的懼怕神色,葉昭更是好笑,這小丫頭,在兩粵的名頭也太響了吧?
……
秋掌櫃臨走前可就後悔了,一個勁兒的說他表兄多麼老實,怕是回廣西就會退會。想來是想到這公平黨畢竟是結黨之舉,若東家去官府告發,而官府當案子來辦,只怕表兄會被下大獄。
葉昭自是笑着安慰了他幾句,說自己定然守口如瓶,就全當沒聽過,那公平黨黨魁與自己同名同姓,自己去告發,圖好玩麼?
秋掌櫃聽這話倒是不假,瑞四又恰好氣喘吁吁的跑來,秋掌櫃這纔回了前面銀號大屋。
“主子!”瑞四跪下打千。
葉昭皺眉道:“說了在這兒,一切規矩從簡。”
瑞四賠笑道:“沒有外人在,奴才不敢,禮不可廢!”
葉昭瞪了他一眼,倒也沒再說什麼,要說這些年,早就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
瑞四起身,壓低嗓門道:“主子,奴才查到了,富良這王八蛋貪花好色,剛剛來廣州就在東德門置辦了宅院,廣州幾位紅姑娘都去他的宅子出過局。”
葉昭蹙眉道:“沒別的了?”雖說官員不許狎妓,可這實在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憑這點怎麼動富良?
這個廣州將軍,卻也只能趁他立足未穩之際找找他的疏漏,他現在絕想不到自己會對付他,雷霆手段,擊敵不備,現在卻是最好的良機,再等日子長了,他紮了根,更會越發戒備自己,再想對付他卻是千難萬難了。
換誰也想不到自己現在就要動手吧?
瑞四眼珠子轉了幾下,說道:“主子,這豬玀的下人被我買通了一個,若不然,乾脆交給奴才辦。”既然主子想除掉富良,那瑞四也老實不客氣,左一句豬玀,右一句王八蛋。
葉昭就笑,說:“你想怎麼辦?”
瑞四咬牙切齒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下藥要了他的命,春藥過量,這卻怨不得人。”
葉昭笑道:“他還用春藥呢?”
瑞四鄙夷道:“看他那蠢樣子,若沒金石丸藥,還玩得動女人?”說到這就一吐舌頭,伸手輕輕打了自己臉一下,“奴才說話粗鄙,自己掌嘴。”
葉昭皺眉道:“少裝模作樣。”
瑞四就呵呵傻笑。
葉昭用扇子點了點他的頭,說道:“你這兒啊,全是餿主意,就沒管用的。”
瑞四賠笑道:“有主子在,奴才哪還用動腦筋?主子的主張正大光明,奴才也就只能出些餿主意爛主意了。”
葉昭搖着扇子,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可查到鬆玉給富良送了些什麼寶貝?”
瑞四恨恨道:“沒有,這兩個王八蛋,狡猾着呢,奴才沒摸到半點門路。”說到這兒眼睛一亮,道:“主子,不過這個鬆玉嘛,前兩年強娶民間女子爲妾,逼死過人命。”
“逼死人命?”葉昭一怔。
瑞四道:“是啊,聽說那女子丈夫死的極慘,是被人活生生打死的,後來那女子也在鬆玉的府上懸樑自盡了。”
瑞四說的尋常,葉昭心中的震動可想而知,他二十年未離開過京城,而皇城根下,就算是黃帶子,橫行不法也好,什麼都好,總歸有個度。似這般強搶民婦欺凌,將人丈夫活生生打死,可真是駭人聽聞,而更驚人的卻是這類事瑞四都知道了,想來街知巷聞,卻根本沒人辦他,沒人治他的罪。
穆特恩,你這個廣州將軍做的好啊!
那被逼死的同命鴛鴦,生前又遭受過怎樣的苦楚?又是怎樣怨恨這個世界的不公?
葉昭拿起茶杯,默默的品茶。
瑞四機靈着呢,主子雖然看似不動聲色,但此時卻更可怕,瑞四緊緊閉了嘴,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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