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都統大人要撤了頓哈奇的差?總要有個說法吧?”
將軍公館花苑,小橋流水,清雅別緻,秋日照耀,涼亭旁的草地上,幾朵拒霜花花蕾怒放,豔麗無匹。
富良一邊撥弄着畫廊上掛着的鳥籠,一邊不動聲色的問。
葉昭坐在石桌旁,端着茶杯正在品茶,聽富良的話,淡然道:“懦弱無用,標下二百餘兵勇,竟爭相棄械保命,只爲了不與洋夷衝突,若這點擔當全無,怎可領兵?”
富良撥弄着籠裡蹦蹦跳跳的畫眉鳥,過了會兒,說道:“都統大人想來有了可用之人吧?”
葉昭坦然道:“將軍還記得神保吧?帶兵打仗是一把能手,此次香港島之變他處理妥帖,臨危不懼,可堪大用。”
富良撥弄畫眉鳥的手停了,微微蹙眉:“他?現在不過甲兵一員,又待罪之身,怕不妥吧?”
葉昭笑道:“火器營自要新氣象,不拘一格用人才,下官願一力保舉他。”
富良踱了幾步,略有些猶豫。前日間富良拜會過葉名琛,新軍出了問題,富良自然要與葉名琛這位兩廣總督加五口通商大臣商議。誰知道葉名琛坦然道,他的摺子已經遞上去了,五口通商協辦赴香港島交涉,乃是他的主意,新軍同洋夷的衝突,更以新軍大獲全勝收場,挫了洋夷的銳氣。都統景祥治軍有方,爲大清布威域外,實乃皇上教導有方,臣工輔佐得力,我泱泱天朝如日中天,宵小不敢覬覦。
富良差點氣一鼻子灰,本來還想同葉制軍一起上帖子彈頦景祥,誰知道這老東西搶先上了一道歌功頌德的摺子,景祥不但無過,反而成了功臣,而相應的,他葉名琛這五口通商大臣也是辦差得力。對於葉制軍來說,倒委實比彈頦景祥過錯強了百倍,這般會做官,難怪聖眷正隆,京裡更傳言皇上有授他殿閣大學士之意了。
如此良機被葉名琛插了一腳,富良氣悶的緊,這兩日悶在府裡苦思對策,自不想白白放跑了機會。
而葉昭又大模大樣來趁機撤換新軍主官,富良更爲鬱結,踱了兩步,不動聲色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吧?一營管帶,總需仔細考量,不可因一時一事之表現而起意廢立。”
葉昭微微點頭:“大人說的是,如此神保可先擢振武營幫操,下官再行細細考量二人短長。”卻是退而求其次,先把神保提爲營副。
富良滯了下,點了點頭,只怕心裡可不知道多冒火。
……
京城對香港島之變到底會是怎樣的評價葉昭不知道,現在也只能等,畢竟不是後世,一個電話,就可以通曉京內情形。加之發逆作亂,就算六百里加急,一來一回間也要十幾日時光。
佛山鎮乃是廣州第一重鎮,彙集了兩百多行作坊,絲織工人一萬七千餘人,棉織工人高達五萬人,全國十八行省均在佛山設有會館。
是以當聞聽錦二奶奶售賣地產出了問題,葉昭倒不在乎她拿自己當槍用,卻是樂得到佛山走一走,無非想見識下這個大清國手工業基地的風采。
不過陶家的莊子在鄉下,馬車卻是從佛山鎮東側的官路而過,就是想走馬觀花都不可得。
前後兩輛馬車,打頭的馬車車廂紅幔罩頂,紫呢鑲邊,倒是符合女主人一貫的華麗。
葉昭則坐在第二輛馬車車廂內,一副富家公子哥打扮,瑞四、蘇納騎馬跟在車廂兩側。
王家窪,想來村落本來應是王姓大族,但現在有數百畝良田歸陶家所有,村子稀稀落落散落着百餘間村舍,所居幾乎均爲佃農長工。
村東頭有一棵枝葉茂盛的古樹,綠意盈然。東頭第一家卻是一座青牆灰瓦、黑漆木門石頭臺階的氣派小院,和其他人家絕然不同。這家人家即是陶家在王家窪的莊頭,負責幫陶家收取地租、租賃土地農具的管事兒。
錦二奶奶和葉昭在院前停了車馬,莊頭王麻子早就迎了出來,他四十多歲年紀,顧名思義,小時候出天花,臉上斑斑點點的,小眼睛更透着狡詐。
“夫人,您到了,陳老爺、杜老爺和張老爺都候着呢!”王麻子賠着笑,至於葉昭,他只是看了一眼,沒見夫人信裡提到,不知道這富家公子是何許人也。他嘴裡的三位老爺即是準備買下王家窪田地的佛山鄉紳。
王家窪的良田是陶家幾處田產中最爲要緊的,可以說曾經是陶家的命脈,畢竟就算是商人發了財,也最喜歡用來購買田地,這是千年來的傳統使然。
陳、杜、張三位老爺是佛山有名的行尊,早就覬覦陶家在佛山的田產,聽得陶家賣地,那還不如同見了血肉的餓狼撲上來?
而當豔光逼人、雪膩酥香的錦二奶奶走入偏廳時,陳、杜、張三位都含笑站起,年紀也都不小了,可目光隨着錦二奶奶蓮足輕邁,媚骨輕擺,卻都不由得泛起熱切之意,畢竟除非娼妓,甚少見到別家妻眷,就更莫說錦二奶奶這等美豔無匹、高不可攀的貴夫人了。
不過等錦二奶奶落座,三位老爺目光馬上收回來,一個個正襟危坐。
葉昭看得好笑,坐在右首第一位,搖着摺扇,心說三位老爺可不知道多想偷了錦二奶奶,可惜,這幾人一看就知道色大膽小,也只能做做春夢罷了。
錦二奶奶既不介紹葉昭,自也無人知道他的身份,陳、杜、張三老爺還以爲他也是來競爭土地的,看過來的目光就頗不友善。
對於錦二奶奶這個母老虎,葉昭不知道怎麼,好似這“愚笨如豬”的印象就一直轉不過來,明明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甚至現在賣掉陶家視爲命脈的田產都可能是作樣子給自己看,令自己掉以輕心,以爲她真就準備乖乖的聽自己擺佈,可背後不知道準備耍什麼手段。
陶家在王家窪這片土地,可是有祖訓不許賣掉的,她爲了麻痹自己竟然用如此手段,幹冒大不韙甚至不惜和陶家宗族破臉,聽說前幾日在陶家祠堂,她可是將陶家幾房遠親長輩都給數落了一番,這些長輩平日就懼她,陶老二對遠親漠不關心,幾位老人平日多她資助,見她發了火,卻也沒人敢說話了。本來就是,陶老二闖的禍,卻要她一個婦道人家扛在身上,她又有多難?宗族中卻也有幾個明白事理的長輩。何況陶家上下,無不以錦二奶奶馬首是瞻,這幾房遠親,人家認你是親戚,要不認你那就屁都不是。
葉昭甚至都懷疑陶家這些遠親本就是錦二奶奶想法子搬出來唱大戲的,就是要自己以爲她真的乖乖聽話,賣陶家祖傳良田,更是壯士斷腕,取信於自己,可見她的狠辣。真可說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饒是如此,葉昭卻怎麼也談不上欣賞她,從最開始有人告狀聽到這個錦二奶奶母老虎的惡名起,一個蠻橫不講理的女人形象就躍然腦海中,後來再聞聽陶老二被欺壓的不成人樣,葉昭好笑之餘,卻覺得一個女人對丈夫若此,可不愚笨透頂嗎?
雖然見面後也不得不承認錦二奶奶的美豔,也漸漸領教了她的厲害,可說名下無虛,可葉昭卻是橫豎看她不上眼,“欺負丈夫的惡女人”形象根深蒂固,可能真是天生的對頭吧。
葉昭品着茶,聽着那邊陳、杜、張三位老爺數說王家窪的田地如何貧瘠,枉稱良田。好好的田地,在他們嘴裡就好像年年歉收,眼見三人是商量好了,準備一起殺陶家的地價。
錦二奶奶雖然帶了葉昭來準備當槍使,可聽這三個老東西越說越不像話俏臉就沉了下來,以爲陶家就倒了?什麼時候我金鳳可以任你們欺負了?
正想說話,卻見葉昭摺扇一收,挨個點着陳、杜、張三老爺,極囂張的,“你,你,你,知道我是誰麼?”
陳、杜、張三老爺愕然,就看向葉昭。
葉昭大咧咧道:“我就是陶家的債主,你們現在殺陶家的價可不是殺我的價?欺負陶夫人可不就是欺負我麼?可別惹的我火起,把你們的家產也收了!”
陳、杜、張三老爺臉色立時大變,早就聽聞陶家遭此大變是因爲陶老二得罪了人,那陶家都惹不起被奪了家業的主兒,他們又如何敢惹?
“我就做個公道,每畝二十兩,可好?”葉昭搖着摺扇一臉悠閒。
王家窪的良田銀價在十七八兩到二十兩之間,三位老爺不敢多說,就都點頭答應。
葉昭就道:“那就把契書寫好吧,寫絕賣契。”“絕賣”即爲一次性賣斷,原主人不再保留贖回田地的權利。
三位老爺苦着臉,只好依從,商議起契書的土地方位,什麼“天地人圩人字分地方”啦,什麼“多少畝多少分多少釐”啦,葉昭也聽不大懂,只是搖着摺扇閉目養神。
卻不知道此刻錦二奶奶心裡未免有些怪異,雖說惡少剛剛是爲他自己搶銀子,可第一次遇到男人出頭幫自己說話,就算這個人是那該殺千刀的惡少,卻也有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滋味涌上心頭。
可轉眼錦二奶奶就暗咬銀牙,“欺負陶夫人就是欺負你?”可不知道欺負我最多的就是你麼?終有一日你會嚐到我的手段。
……………………
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