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公署花廳,葉昭擺弄着手裡的琺琅彩山石花卉紋茶盅,淡雅清麗的小茶盅,實在令人愛不釋手。
這是花城知縣郭敬之家裡的珍藏,雍正朝時景德鎮出品,而在乾隆年間景德鎮廠署御窯塌毀,接下來數十年來均用民窯搭燒,加之髮匪起事後名匠流亡,造作法度諸多失傳,使得景德鎮瓷器技藝漸漸沒落。
下首馬大勇恭恭敬敬站着,一臉虔誠的回報“鎮江營”的籌備情況,要說同英法作戰,兵源補充容易乃是一大優勢,就好比現在,各步槍營減員極爲嚴重,振武、右江二營不得不撤到佛岡休整,但不出月餘,定然能將兵額補足,而現在更用繳獲的武器從遼勇、潮勇中挑選精幹士卒加編一營步槍兵,是以雖各步槍營、各路兵勇損失了不下五七千人,但反而有一種越戰越強的苗頭。
護旗親衛馬大勇擢升鎮江營管帶,這個葉昭一手帶出來的子弟兵驍勇無比,戰陣之上,所向披靡,真有昔日錦衣馬超的風采。
同英法這種世界級第一等強國進行近代化兵團作戰,實在沒有先例可循,唯一可參考的大概就是朝鮮戰爭,葉昭自信自己還幹得不錯,至於什麼《地雷戰》《地道戰》等杜撰出來以少勝多誇張無比的故事,一來本就是虛幻,二來實在難登這種兵團級戰爭的大雅之堂。
不過在自己的土地上更多的靠情報通達靠人海戰術將英法聯軍牢牢逼於廣州一隅,葉昭並沒有什麼勝利的喜悅,雖說比起前世,這已經是極爲驚人的榮耀之戰,而且花城戰役這場可以載入世界戰爭史的鏖戰想必已經震動西方,世界側目。
希望以後終有一天,這枝軍隊能真正震驚世界,帶給中國無比的榮耀。
葉昭默默的想着。
幾乎是和葉昭同一個念頭,前幾日英法傳來了希望和談的訊息,而葉昭也早就遞摺子上京,請朝廷派下欽差大臣議和。
與第一次中英戰爭的戰果相比,英法聯軍可說損失慘重,境地淒涼。但若真正激怒英法,數百艘鋪天蓋地的船艦駛入中國海,港口城市一個個淪喪,京城陷落,到時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何況就算自己有如神助,英法聯軍全部裹身魚腹,帶來的結果就是京城強硬派完全佔據上風,被自己徹底打出了一個閉關鎖國的局面。
現今因爲英法聯軍驚人的傷亡,必然令英法政壇主和派得到更多的支持,例如英國託利黨的一些領袖,就對這場戰爭極爲反對。
現今正是議和爭取最大利益的最佳時機,若不然倫敦輝格黨的好戰分子,定然叫囂着要集結海軍對中國展開最殘酷的報復。
不過這次和談卻是一定要京城下來大臣,令京城權貴們知道局勢是多麼嚴峻,如此談判的結果才能被各方認可,不然那些樂觀的強硬派只怕會將同英法和談視爲國恥。
接下來,又該怎麼在這場和談中爭取到自己最想見到的局面?
這幾日,葉昭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大帥,十三那丫頭,整天吵着進鎮江營,可女孩家家的,怎麼能當兵?”馬大勇一臉的無奈,在花城保衛戰中十三立了大功,砍死了四五個鬼佬,當時大帥拍着她的頭誇得她臉紅紅的場面歷歷在目,可你再怎麼粗野也是女孩子,哪有混進一幫大老爺們裡拿槍桿子的道理?就算髮逆,那女兵還編爲一隊呢。
可大帥親口誇讚過十三,野丫頭人氣暴漲,又念在她亡兄份上,馬大勇也不好太削她的面子,但被她天天磨實在頭疼,只好跟大帥吐吐苦水,十三,最怕大帥。
“進鎮江營?不好。”葉昭若有所思,輕輕放下茶盅,說道:“她人呢,喊來我瞧瞧。”
“是。”馬大勇樂顛顛的出去找人了,有大帥金口一張,看這野丫頭以後還敢跟自己磨嘰不?
盞茶時間,青色短衣襟小打扮的十三跟在馬大勇身後輕手輕腳進了花廳,好似犯了什麼彌天大罪,看也不敢看葉昭。剛剛馬大勇嚇唬了她一路,說大帥聽她胡鬧極爲生氣,要狠狠申飭她。
“民女江十三給大帥磕頭。”甕聲甕氣中帶着女孩子的清脆嗓音,十三的聲音倒不難聽,小丫頭眼睛滴溜轉亂的,就是不敢看葉昭。
“說說吧?爲什麼想當兵?”葉昭笑着抿了口茶。
十三心說你就等着套我話訓我呢,我纔不是傻子給你口實呢。緊緊抿着嘴,就好像被焊條封了一般。
“說吧,恕你無罪。”
十三還是不吱聲。
見十三一根筋,葉昭肚裡好笑,便道:“好吧,既然你也覺得自個兒不佔理,以後就莫再提當兵拿餉之事,等廣州平定,我幫你選戶好人家嫁人。”
突然聽到大帥跟哥哥一樣的口吻,十三眼圈不禁一紅,又想起了慘死的哥哥,這心裡比山高比海深的仇恨涌將上來,她咬着牙關道:“殺不盡番鬼,十三不嫁人還有那李賊,十三定將他挫骨揚灰。十三非當兵不可”
李明翰出主意懸掛江忠昌首級一事,又如何瞞得住人?
葉昭卻是淡淡道:“這就不勞你操心了對你,這是家恨,對我,卻是國仇,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葉昭拿起茶盅抿了口茶,道:“好了,我也懂你的心思,總是一片拳拳,可當兵,不能僅僅是爲了殺番鬼報家仇。什麼時候你琢磨開竅了,護旗衛給你留一席之地”
開始聽大帥的話十三差點想哭,大帥分明是不想要自己進軍營,可聽到後面,十三睜大眼睛,護旗衛?這可是千挑萬選的勇士啊,是護衛大帥的禁衛軍,代表着至高無上的榮譽,全廣東如狼似虎的戰士哪一個不想有一天能藍甲披身?
馬大勇也吃驚不小,隨即就琢磨着大帥可能是給這傻丫頭個寬心丸吃,免得她一再被拒,臉上抹不開起別的心思。
“大帥,我,十三想通了,已經想通了”十三急了眼,向前跪走幾步,就差去抱葉昭的腿了,大帥心血來潮隨口這麼一說,下次說不定就變卦了。
“那說說,你爲什麼當兵?”葉昭笑着問。
十三又哪懂?吃糧拿餉?肯定不對。忠君報國?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十三急得直拍自己的腦袋,突然就有了,擡臉大聲道:“大帥,十三不知道爲什麼當兵十三隻知道聽大帥的話就是好兵跟着大帥當兵當的腰板直願意爲大帥出生入死就算人死了臉上也光彩,別人也挑大拇指說你是漢子家裡人也有好日子過”這怕是廣東各路勇兵的普遍心理,只是被十三挑明瞭。
葉昭凝視着她,十三心裡這個忐忑啊,就怕自己說錯了話。
“一派胡言,不過嘛,從今兒起,來護旗衛試煉幾天,我看你的表現。今兒我碰巧出去辦事,你跟着來。”葉昭放下了茶盅,剛纔是忽然起的心思,自己護旗衛裡收錄女兵,可不正是對這個世界一種觀念上的衝擊?而十三相貌不佳,粗枝大葉,正是合適的人選,如果太漂亮反而起不到恰到好處的效果。
“謝大帥謝主子”十三嘭嘭的磕頭,時常見到護旗統領大人稱呼大帥主子,十三也覺得這個稱呼比較親切,此刻心情激盪,就更不知道怎麼表達對大帥的孺慕之情,倒似乎這聲“主子”正能宣泄她此刻的情感。
“起來吧。”葉昭對呆呆的馬大勇一努嘴,道:“去帶她見巴克什,給置辦身行頭,今兒我就用她。”
“喳”馬大勇撓了撓頭,卻不想這傻丫頭洪福齊天進了護旗衛,也好,護旗衛盡是精銳,想來沒人會在背後說這傻丫頭的閒話,而只會挑大拇指說聲女中巾幗。但若跟自己步兵營的那羣粗魯漢子攪一起,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
衙門後門兩名腰挎短刀的衛兵皆是潮勇,能給景祥大帥把門,那得是多榮耀的差事兒?景祥大帥那可是廣東的脊樑骨兩人都是年輕小夥,腰桿拔得那叫一個直,就好像給大帥把門,他兩人的脊樑骨也硬了起來。
天上烈日淌火,悶熱無比。
吱扭一聲,後門突然開了,裡面幾名親衛牽着馬,簇擁着錦繡衣袍神采飛揚的少年大帥走出來,兩把門潮勇眼觀鼻鼻觀心,身子更加筆直。
眼見大帥上馬,衆騎絕塵而去,兩名潮勇卻仍自如門神般佇立。
葉昭十幾騎風馳電掣,直奔荷花村。
荷花村位於佛岡至花城的官道旁,距離花城五十多裡。
如果說荷花村以前聲名不顯,可從現在開始,卻是要在中國近代史書上寫下濃重的一筆,因爲其在戰役後期被葉昭用來做了野戰醫院,傷員都被送此治療。
五十多裡官路,十幾騎卻是一個多時辰後纔到,這次卻不是因爲大帥騎術不佳,拖後腿的卻是十三。
“吁吁籲”在荷花村村口那棵古柳樹下,護旗前鋒營右翼翼長趙三寶早就候着呢,大帥衆騎勒馬,趙三寶快步上前打千請安。
雖然現今同英法聯軍的戰鬥漸漸平息,但畢竟沒有簽訂和約,是以荷花村這個野戰醫院自然戒備極嚴,大帥等未到,哨兵的訊息卻早傳到了負責荷花村守衛的趙三寶手上。
“起來吧”葉昭臉色溫和,趙三寶不虧自己給他起的名字,在戰場上真正做到了“穩、狠、準”,更爲了給友軍制造全殲英軍步兵營的戰機,曾經率遼勇右翼以血肉之軀扼守土城半日之久,將馳援的法國步兵營牢牢按在了土城之南。這一役,遼勇右翼幾乎承受了超過半數的傷亡,卻也經過了血火的洗禮更爲彪悍,接連在幾次陣地戰中殺入紅頭阿三戰線,令紅頭阿三們提起中國砍刀隊聞風喪膽。
而現今遼勇、潮勇以及其它部分廣東團勇合編爲護旗前鋒營,分左右兩翼,每翼兩千人上下,趙三寶仍爲右翼翼長。
“傷員們發燒的還多不多?”葉昭問着話,心裡有幾分陰霾籠罩,這個時代,重傷員幾乎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就算輕傷員,被感染髮炎的死亡率也極高。
這令葉昭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部日本穿越劇,那裡面倒是有原始條件下提取青黴素的辦法,可畢竟是穿越劇,琢磨着也不怎麼靠譜,試驗過幾次也都失敗了,只能等和談之後,再好好置辦些器具看能不能成功,但想來也極爲渺茫。
聽大帥問話,趙三寶一滯,他是員悍將,可對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麻木了,提着腦袋只知道大帥指哪兒打哪兒,要說傷員的情況,他並不怎麼掛在心上。
葉昭也知道問道於盲了,拍了拍他肩膀,道:“瑪德教士在哪?帶我去。”轉頭,卻見穿着藍色甲冑的十三眼睛有些紅,微微一怔,隨即明白,笑着對她道:“第一次真正騎馬吧?很不錯了,慢慢來。”
確實,十三以前又哪有什麼騎馬的機會?最多偷偷從哥哥那裡借來溜溜,今日落了後腿,十三難受的想哭,如果再被從護旗衛中踢出去,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荷花村村子不大,村西圈起了木柵欄,外面有兵勇遊走警戒,裡面一座帳篷連一座帳篷,隔得老遠,就能聽到傷員的哀叫慘呼聲。
趙三寶問了問村裡警戒的軍兵,瑪德教士還在醫院帳篷裡。
葉昭就停下了腳步,大帥慰問傷兵在這個時代不怎麼現實,就說你提前吩咐不許傷兵見禮,可等你真進去了,那多重的傷員也得起來啊,這扯動了傷勢就是個麻煩事,你本意是好的,但可能無意間就害死幾條人命。
帳篷之間,有三三兩兩的婦女進出。
葉昭心說,這大概就是中國最早的女護士了。
要說瑪德教士等醫療隊開始給傷員療傷時,可真是冒着生命危險,第一天瑪德教士就險些被團勇一刀砍了腦袋,而在自己下了數道軍令,加之瑪德教士高風亮節,任打任罵的給團勇們治傷,這才令團勇漸漸接受了他,儘管如此,就在前幾天,一名新轉來的傷員還是一拳就把瑪德教士打了個烏眼青。
誰叫瑪德教士是番鬼呢?
不過不管怎麼說,大多數傷員還是漸漸認可了瑪德教士,也漸漸明白,原來番鬼也有好人。
不過瑪德教士任勞任怨,醫療隊另一位西洋醫生卻顯然覺得日子如地獄,更不願意幫同他祖國交戰的中國士兵治傷,若不是擔心這時候離開會被中國人殺害,他早就向葉昭辭行了。
現在這名西洋醫生,主要就是負責教授中國看護人員一些簡單的包紮護理方面的知識。
野戰醫院,葉昭下令徵募了數十名民婦看護傷員,概因女子“心細”,又有一些婦女自願而來,本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照顧傷兵的工作,但漸漸的,在這血與火的環境中,卻不知不覺就被氛圍所感染,很多陳規陋習都拋到了一邊。一些婦女幫傷員護理包紮換藥等等有肌膚之親的工作也做了,更有些婦女就算伺候傷員拉屎撒尿也絕沒二話。
這卻是令葉昭很欣慰,其實中國人,歷次傳統觀念的轉變幾乎都是由上而下,由統治者發起,在民間施行,不管是封建時代、辛亥**時代亦或共和國時代均是如此,要說等百姓自己轉變千年百年養成的傳統亦或一些陋習,幾乎是緣木求魚。
而現在看,戰爭,同樣是轉變觀念的催化劑,可以使得一些理念的衝擊提早到來,更可以不知不覺改變某些固有的習俗和觀念。
或許等廣州安定下來,就可以請瑪德教士幫助建立第一家西式醫院了。
葉昭踱着步,腦子裡思緒飛得越來越遠。
“大帥夫人住在這一家”趙三寶指着旁邊一家莊戶說。
荷花村和時下中國大多數農村一般,村民生活貧苦,各種簡陋的木板房茅草屋散落在街道兩側,但趙三寶指的這一家卻是青牆瓦房,院門旁有一棵綠油油的樟樹,顯然是荷花村的富戶。
“甚麼夫人?”葉昭微微一怔。
“那位,那位羅剎的夫人。”趙三寶別的事粗枝大葉,但大帥的事可就別提多上心了,雖然莎娃是大帥的俘虜、女奴,但大帥一直留在軍營,顯然極爲寵愛她,那就自然要稱呼爲夫人了。
而因爲來到廣東後各路兵勇漸多,這些人又大多軍紀散漫,見到羅剎夫人金髮碧眸,若不知道是大帥的愛姬,可別起什麼壞心。是以羅剎夫人同瑪德教士一起從佛岡到了荷花村後,趙三寶嚴令下去,若敢正眼瞅羅剎夫人者,挖眼背後議論者,割舌行爲無禮者,殺無赦。
更挑選精幹士卒在羅剎夫人居所左右警戒,若羅剎夫人出遊,更專門有一隊守在左近的兵勇跟隨。
其實,李嫂又哪裡會放莎娃出來了?兵荒馬亂的,萬一出點什麼事,自己怎麼向大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