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雕飾的黛眉微蹙着,胸口一起一伏,彷彿是一隻待哺的羔羊剛剛被獵人捕獲,眼神中帶着幾分幻滅的情愫,令人只看一眼,便不忍卒睹。
少年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放下少女精緻的臉龐,背過身子,抱起肩膀,任憑披風在風中獵獵激盪着。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的聲音很小,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到好像在耳邊纏綿訴說似的。
“紫……希!”少女微弱的聲音很快被狂風暴雨吞噬。
“什麼時候來的?”
“上個月。”
“爲什麼要來這裡?”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少女強自掙扎着站起身,雪白的牙齒緊咬着顫抖的嘴脣,目色中流淌中一絲堅韌、一絲憤恨、一絲決絕,“我爸是下崗職工,單位破產後,爲了照顧我和癱瘓在牀的媽媽,他利用單位賠償款做小買賣,卻被無良jian商欺騙,賠了一大筆錢,爲了養家餬口,最後不得不找人借了一筆高利貸。
我們全家人省吃儉用,我爸爸靠着在外面做苦力賺來的錢,終於湊齊了貸款,沒想到還債的時候,債主卻把利息翻了幾倍,還硬bi着我爸爸簽字畫押,他當然不同意,於是那人就叫手下的一幫打手打斷了我爸爸的手腳,最後還是強迫他簽署了一份協議。”
“什麼樣的協議?”少年依舊沒有回頭,說話的聲音已經變得短促而有力。
“他……他要我爸爸把我賣給他抵債……”少女羞憤的說出這句話時,淚水已經在美麗蒼白的臉上氾濫成災,她強自定定神,繼續說道:“回到家,我爸爸又氣又恨,但對方是很有勢力的人,連公安部門和政府機關都買他的帳,我們這種普通家庭根本拿他沒辦法,何況還有那份簽過字的協議書。最後一病不起,可是家裡沒錢給他治病,沒到一個月的時間,他……他就……”說到這兒,少女已哽咽難言。
“說下去!”少年用落寞的不容反駁的語聲命令道。
少女訝異的望着少年的背影,稍稍停頓一下,才繼續道:“我爸爸是被他們bi死的,我媽媽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沒過多久也去世了。等快要到還債期限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只好從家裡跑了出來。”她的目色中流露出一絲陰狠和乖張,切齒道:“我要報仇,我要親手殺了那個混蛋!”
“這裡是培養最優秀殺手的地方,不是福利院,不是慈善機構,懂嗎?”
儘管明知少年看不到她的動作,少女還是點點頭,“我懂,我要成爲最優秀的殺手。”
“從你選擇來到這裡之後,你的命就屬於社團了,報不報仇,怎麼報仇不是你而且社團來決定的,懂嗎?”
“我懂。”
“要成爲最優秀的殺手是要付出代價的,甚至要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這條路是回不了頭的,這條路上只能允許死亡,不能允許失敗,懂嗎?”
“我懂。”
少年驀然回身,如墨的青絲背後射出兩道冰冷的光束,也不知他用的什麼手法,猩紅色的斗篷獵獵作響,少女只覺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迎面襲來,整個身體便如斷線的紙鳶般向後橫飛出去,白色的衣袂飄然若失,在空中劃出一道無比炫燦的白虹,最後落在遠處的海面上,遠遠望去好像一朵綻放的白蓮。
冰冷透骨的海水很快將她淹沒,無情的向少女的口鼻灌去,她拼命掙扎,拼命叫喊,但在驚濤駭浪的大海里,那聲音卻顯得無比微弱和蒼白。
十幾米高的水牆一次次拍打在少女的脊背上,她強努着一口氣,用超乎尋常的堅忍,向海岸游去。
重新回到海灘的時候,少女已經精疲力盡,虛脫的沒有一絲力氣,她趴在粗劣的沙礫上,大口大口的喘息,有種靈魂出竅,生命飛逝的感覺。
她擡起美麗的臉龐,嘴角嚐到一絲莫名的苦澀,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望着少年冷漠的
側臉。
少年依舊立在雨中,嘴角溢出一絲近乎殘忍的笑意,手臂一揮,少女再次被拋向大海深處……
如此往復幾次,直到少女像一具死屍般的癱在沙灘上一動不動,她只記得少年在臨走時說了一句話:“讓她留下吧。”雨簾中,那個蒼涼桀驁的背影漸漸變得模糊……
這是一片茂密的熱帶叢林,這是一個炎熱的午後。
這裡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彷彿依舊是幾萬幾億年前的樣子。茂盛高大的枝葉連綿不絕的交織在一起,在幾十米的高度形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即便是這樣,火辣的陽光依舊可以從枝葉的縫隙中透射下來,在鋪滿各種枯枝敗葉的土地上烙上一個個斑駁的光點。
空氣中瀰漫着木葉腐敗和鳥獸糞便的氣息,偶爾會有幾隻說不出名字的飛禽從枝幹上撲棱棱飛過,幽暗的深處,隱藏着一隻只走獸的目光,警惕的窺視着周圍的一切。
濃蔭交織下,一片新被開拓出來的空地周圍,沒有規則排布着幾十具屍體,少女的屍體!
猩紅色的血漿從少女們的傷口處汩汩溢出,將身下的枯枝敗葉漸漸浸透成一片詭異的血澤。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天地間籠罩一層肅殺之氣!紫希正站在空地中央,穿着一件軍綠色的緊身背心,依舊是清麗出塵的齊眉短髮,只不過原本稚氣的臉龐上多了幾分陰翳和歷盡風塵的滄桑。
她的手裡緊緊握着一柄尺長的尖刀,刀鋒被陽光照成白亮亮的一片,耀眼生花。指寬的血槽裡盛滿了新鮮的血漿,漸漸在向刀尖匯聚成殷紅的一點。
在她面前站着的同樣是一個相貌清麗的女孩,一樣的齊眉短髮、一樣白皙秀美的臉龐、一樣的軍綠色緊身背心,手裡同樣攥着一柄鋒芒無匹的尖刀。
只不過她的胸口上赫然多了一個血洞,殷紅的血漿把她的衣服浸染出一大片模糊的褶皺,身體漸漸不支,似乎隨時都可能傾倒下去。
紫希的臉色已變得紙樣蒼白和冰冷,雪白的牙齒把脣瓣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兩人幻滅的目光彼此交集,時空彷彿在這一刻爲她們稍作停留,整個世界彷彿在這一刻爲她們定格。
那個女孩的洋溢着某種解脫的笑意,然而隨着生命的消耗,那種笑意也漸漸乾涸在那裡,直到變成一個冰冷蒼涼的手勢,永遠凝固!
女孩慢慢倒下了,兩隻虛無的目光望着濃蔭縫隙處的一抹藍天白雲,那是她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塊嚮往的地方。
三年!她們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在一起,共同開創屬於彼此的死亡征程。
三年!她們睡在一個房間的上下鋪,吃着同樣的東西,穿着同樣的衣服。
三年!她們共同經歷了普通女孩子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經歷的事情。
三年!她們相互扶持,不知爲對方捱了多少教官的皮鞭。
三年!她們痛在一起,哭在一起,笑在一起,那些爬冰臥雪的艱苦歲月賦予她們深埋在心底的一份永遠無法揮散的情愫,直到許多年之後,當有人向紫希問起,你這一生有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時,她一定會說,有,我至今還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麼,我只知道她是8號,我是9號!
那個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就這樣成爲了紫希永久的回憶,就好象是她生命中永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是,誰又能想到,三年之後,她,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摯愛的朋友,甚至是這一生唯一的一個朋友!
命運,總是會在人不經意間開個玩笑,但這樣的玩笑未免太殘酷,太難忍啊。
紫希瞥過頭去,眼神已經破碎成模糊的一片,但她沒有多餘的淚水可以祭奠對方,因爲她的淚水早已在三年的地獄時光中消耗殆盡了。
但她的心卻在痛,一種喊不出、掙不開、打不破的撕裂靈魂般的
痛,在她身體裡蔓延着。
她皓腕一抖,凝結在刀尖上的血漿無聲滑落,掉在泥土裡很快消散掉原本的色澤。
刀在手,漸漸鬆懈,直到從手裡鬆脫,在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白芒,刀鋒深深cha在泥土裡面。
“三年前,我給了你一個機會,我以爲你會成爲一名出色的殺手,沒想到三年後我才發現自己想錯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冷漠的少年已經矗立在這片充溢着血腥和殺戮的戰場邊緣,和三年前相比,一樣的披風、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寂寞,一樣的沒有感*彩的語聲。
紫希臉色變了變,她付出了那麼多艱辛,殺死了自己最最要好的朋友,就是爲了可以從這個男人口中得到一句“你成功了”,沒想到煎熬了三年的時光,到最後只換來一句否定的點評。
“爲什麼!”原本,在她和所有少女的眼中,這個少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現在,當她所有的希望都被對方打破之後,她第一次向他投去了憤懣怨毒的目光,她指着空地上數十具少女的屍體,厲聲叫道:“她,她,她,還有她,她們這些人全部都被我殺死了,難道我還不配做一名出色的殺手?你……撒……謊!”
“真正勝出的人不是你,而是8號。”少年那對閃亮的眸子從遠處投來,有種直指人心的氣魄。
紫希愕然相顧,“可是……是我殺死了她,爲什麼勝出的不是我?”
“刀,就意味殺手始終不渝的信念,她直到臨死的時候,手裡還緊握着她的刀,試問你的刀呢?”
紫希茫然四顧,發現自己的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在地上,她強掙着要爲自己挽回最後一點尊嚴,“一把刀能說明什麼,我殺了她,這就足夠了。”
“一個出色的殺手要時刻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你丟棄了自己的武器,就等於丟棄了自己的信念,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友誼還是殺戮?”
紫希囁嚅半晌,才定定的說道:“當然是殺戮!”
少年冷哼一聲:“你先試着說服自己,再來說服我吧。”少女的眼睛裡有火焰在燃燒,臉色青白變換,下一刻,她做出了一個其他人可能終生無法想象的舉動,她指着那個曾在心中神一般存在的少年冷麪斥道:“你是個騙子!”
在旁的教官無論如何沒想到少女敢做出這樣大不敬的舉動,她揚起鞭子作勢要抽.打,卻被少年叫住了。“慢着,讓她把話說完。”
紫希全身簌簌顫抖着,在殺死自己最可信賴的朋友之後,在所有的希望統統破滅之後,她再也無所顧忌的嘶叫:“三年前,你許給我們一個美麗的謊言,三年前,你親手把我們的希望打破。三年裡,我按照你的命令,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努力,可是三年後,我從你這裡只得到了一句‘不配’。你,是個冷血、無情、沒有半點人性的暴君,你這麼做,無非就是想把我們這些人變成你的殺人工具!”
教官的面孔已經變得扭曲起來,那副黑色眼罩更顯得猙獰可怖。
少年依舊矗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靜靜的聽完少女發狠的咆哮,偶然一縷滾熱的風,將他的披風下襬微微掀起。
少年突然在二十幾米的距離,化作一道邪魅的紅色軌跡,那張沒有半點感*彩的白皙面孔一下子就出現在少女面前,用他特有的,充滿某種魔力的,毫無血色的聲音淡淡的說道:“如果你還自認爲自己是個殺手,就拿起你的刀。”
紫希凝眸冷對,一把抄起cha在地上的尖刀,刀鋒在陽光下化作無數道詭異的流光,秋水般閃爍。
“你現在一定恨透我了,爲什麼還不動手?用你的刀,刺……我!”少年冷冷的說了句。
紫希怔住了,她沒想到對方會對自己下達這樣荒唐的命令,但三年的欺騙,朋友的死亡,希望的幻滅,令她緊緊攥住刀柄,指節已發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