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有句話:東城富、西城闊、崇文窮、宣武破。
東城因着明時通惠河的疏通,託運河漕運的福,佔地利之便,逐漸發展成富貴人家的聚集地,而西城素來是達官貴人們的府宅扎堆的地兒。因此,四合院舊居,比較上檔次基本上都出自這兩處。
唐援朝受大山所託,一直爲他們尋覓合適的房子,近日終於有了着落。
房子在西城,唐援朝先行看過,除了覺得地方大了點,其餘都十分的合意,房主近日脫手後便要出國了,於是通知大山親自過來相看相看。
四合院規模不同,大小相差懸殊。但無論大小,都是由基本單元組成的。
由四面房屋固合起一個庭院,爲四合院的基本單元,稱爲一進四合院,兩個院落即爲兩進四合院,三個院落爲三進四合院,依此類推。
兩進院落以上的四合院,一般都分爲內宅和外宅,由二門——垂花門或屏門聯接溝通。
房主是一位五十多歲,頭髮略見花白的老人,開了門,便引他們到了外院。
院裡石桌石凳一應俱全,近旁錯落有致的擺着數十盆花。大山只認得月季,其餘有瞧着眼熟,卻叫不上名字的,更多的是第一次看見,只覺得很漂亮,名字卻是一無所知。有白色的花朵,羞答答閨閣少女般掩映在綠葉下,亦有拳大的紅花,於綠葉叢中高高挺起一枝獨秀,如一個高傲的公主,毫不吝嗇的展露出全部的美豔。
地面是極平整的四四方方一般大小的青石鋪就。近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細碎的光影,立於院中,既不覺得熱,也涼快不到哪兒去,卻似有種站在光與影的交匯處,感覺蠻好,別有一種味道在心頭。
“小潔一定喜歡這裡,晚上擡頭,正好看得見星空。”
大山滿意的點點頭。仰頭望去,一眼卻先望見頭頂高高一處橫杈上,掛着竹編的鳥籠,兩隻披一身彩色羽毛的漂亮小鳥,精靈一樣跳來跳去,小腦袋靈活的四處瞅,偶爾伸進籠中的鳥食罐裡啄點米料,飲兩口水,竟似極悠閒,間或用嘴梳理一下羽毛,啾啾發出悅耳的幾聲叫,似乎對目下情況很滿意而極欲同人分享一般。
風火雙檐氣派十足,其下是青灰色的磚牆,古樸中透着優雅,瞧着厚重又踏實。雕花木門,和同色的雕花木窗框,而玻璃顯得很透亮。木頭的顏色,帶一股歷史的滄桑,卻毫無淒涼殘敗之感,這種木色,盡顯造化手段,只有時間老人才能成此大巧若拙之功,任你再如何能工巧匠,亦調不出這般色彩來,縱使調得出,也絕無那股味道。
“這只是外院,咱們裡邊看看。”
房主介紹說,這棟位於德勝門內大街一角的清代的四合院,佔地面積約一千七百平方米,“這座院子是從我祖父那裡繼承下來的,家庭成員現在全部移居到美國、加拿大和臺灣,我也要離開了,所以要賣掉房子。”院子裡種着柿樹等果樹,水池裡可養觀賞魚。院內共有44間房,包括多間廂房、書齋和傭人房。
一路走來,大山邊看邊滿意的點頭。他們現下租住的,是被稱爲大雜院的老院子,與這等地方可沒得比。這座四合院,院落寬綽疏朗,四面房屋各自獨立,彼此之間有抄手遊廊聯接,起居十分方便。
抄手遊廊是開敞式附屬建築,既可供人行走,又可供人休憩小坐,觀賞院內景緻。大山心底琢磨,閒時與小潔屋外行走,於此處坐坐,吹吹自然風,談談天南海北事,確是極好。
遊目四望,整個四合院的建築色彩多采用材料本身的顏色,青磚灰瓦,玉階丹楹,牆體磨磚對縫,工藝考究,雖爲泥水之作,猶如工藝佳品。
“這些年受了些損壞,但基本上算是保存的比較完整,我也沒給它油漆過。”陳先生摸摸廊下紅色的柱子,不覺得有些微黯色,“我還記得,我小時候那陣兒,顏色可比現在鮮亮多了。那時候,一大家子人,出出進進十分熱鬧,尤其逢年過節,廊下清一色掛上大大的紅色宮燈。家裡人多啊,小孩子也多,吃罷飯屋裡坐不住,一個個呼嘯着跑到這裡,堆雪人打雪仗,總要鬧到老祖宗出來親自拎人,才肯安份些,隨父母回房休息。”
老人比着廊柱道:“那時候,我才這麼高,你來看,這兒還能看得出當時劃下的痕跡。當時只盼着快快長高快快長大,用小刀在這裡做記號,只盼着來年再比比,看自己能長高多少。就爲這個,還捱了老祖宗好生一頓教訓,罰在書齋裡默書,禁足三天。”
大山只默默的聽着,在老人的低訴裡,試圖感受那些塵封在歷史深處的往事,人猶在,而往事,已不可追。
老人感嘆道:“當年一道玩的伴當們,有在兵荒馬亂中去世的,也有在文革中……”他頓了下,好半天,纔再次開口,“剩下的人,也都風流雲散,散落到世界各地。這棟祖產,唉,如今也要易主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將埋骨異鄉,這兒,我捨不得,卻也必須捨得。每次回來,恍惚着總能看見昔日種種,看到兒時的自己和玩伴們在這兒笑啊鬧啊,我的心臟,真有點受不得這些傷感了。孩子們在外邊長大,住慣了洋樓,對老房子也沒得感情,乾脆一就給處理了乾淨。”
老人掩不住傷感,唏吁了好久。
“爺爺,我喜歡這房子,我會好好愛護它,如果爺爺將來有機會回國,再來北京的時候,歡迎爺爺回來看看。”大山很誠懇道。
“好孩子,好孩子!”老人拍拍他的手,聲音傷感,卻也有歡欣的安慰,“爺爺相信,你會是這棟老屋的好主人,能把它託付給一個好主家,老頭子也算放心了,放心了。”
向外走時,老人突然走到一棵合抱粗的柿子樹下,摸着樹幹,老淚縱橫,久久無語。
“爺爺,這樹,是您以前種的嗎?”大山忍不住追問。
老人搖搖頭,又點點頭,“這是我哥哥親手種下的。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剛出校門的熱血青年,滿懷抗日熱情,他說他要去參加革命,把日本人趕出中國,拯救千千萬萬受苦的同胞。走的前一天,他上街,買回一顆小樹苗,我幫他扶着小樹苗,看他用手一點點添土,然後澆上水。他說,等來年春天,小樹發芽了,他會回來看我們,再給小樹澆水。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哥哥走後,誠心誠意的祈求小樹苗一定要爭氣,千萬不要突然枯死。可是,小樹苗最後活了下來,一年又一年,它越來越茂盛,春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的哥哥,他再也沒有回來,沒來得及爲它再澆一次水。”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棵樹,長成大樹,它老了,卻還是這樣充滿勃勃生機,如果它生而有靈,不知道會不會記得,那個爲它灑土澆水的栽樹人?”大山情不自禁也摸摸它粗壯的樹幹,忍不住嘆息道。
老人慾言又止,似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黯然長嘆,什麼也沒講,只是不捨的一再摸着這棵老樹。
半天,他取出一個瓶子,蹲下身,在樹的根部,一點一點裝了滿滿一瓶的土,不時有液體滑落土中,一起被裝入瓶中。
“我有它,以後不管走到哪裡,它都會陪着我,百年以後,我要囑咐後輩,把它和我的骨灰混到一起。”老人珍而重之把這瓶泥土收好,彷彿他手裡拿着的,是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
“爺爺,你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這棵樹,我不會傷害它,我保證!”大山上前一步道。
“孩子,你有這份心就夠了。”老人不捨得再三打量着樹,道:“有生自有滅,人既如此,樹豈能例外?生生死死,皆有定數,老頭子剛剛也想爲老夥計求個情,回頭想想,又何必呢?活了今日,能逃得過明朝?順其自然吧。”
他指指頭頂的鳥籠,道:“老頭子剛回來,一個人覺得寂寞,便買了兩隻畫眉鳥,日日聽它們唱唱歌,也消磨了不少時間。小哥喜歡,就自己養着,不喜歡呢,就替我幫它們轉送給愛鳥的老人吧,終歸是習慣了家養的鳥兒,放出去,怕是自己覓不得食,生生飢渴而死呀。”
大山放慢腳步,默默陪他,穿過抄手遊廊,一直走回前院。
等在前院的唐援朝站起身,“大山,看仔細了?滿意的話,今天就跟這位老人家去辦過戶手續吧。”
大山點點頭。老人走出門,回過身來,自己親手把門一點點關上,鎖好。
退後兩步,仰頭打量着高高的門樓,站身邊的大山,只聽他嘴裡喃喃低語道:“走了,走了!都走了,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