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我又換了一家公司當版權交易經理。這家公司銀財充 足,又急需充實自家的 IP 庫,我總算可以正經找回我的營生,不必到 處尋找網絡熱帖。
今年我的薪水數目也終於不用被衰步司機們拿來找自尊了。
然而事與願違,當我向領導推薦了幾部自認爲很不錯的作品後,他 就來找我懇談了。
對了,這家公司比較大,在這兒我沒資格直接跟老闆提案,而是要 先將提案彙報給我的領導。
第一天入職,領導笑眯眯地問我過去購買過哪些有影響力的 IP。
這些面試時都早已對他說過一遍了,這時候又問,我不知道他什
麼用意,但還是頗爲自信地介紹了自己過去的幾筆有名的交易,比如與
《鬼吹蠟》和《盜墳筆記》齊名的一些作品等等,又介紹了我職場後期 光榮而艱鉅的互聯網熱帖發掘事業,企圖讓他知道我是既專業又能接受 新思維的人才。
領導微笑地聽我說了半天,最後臉一耷拉。 我知道他要訓話了。
領導語重心長地向我指出:“你做的這些 IP 都太傳統了,思維都 是老一套的。你購買的都是屬於單次元、一次元時代的作品。在我們這 個互聯網公司,需要的是新的、二次元的東西。”
我整個人有些發矇:“我買的與《盜墳筆記》《鬼吹蠟》齊名的作 品不都是互聯網小說嗎,怎麼還不符合互聯網公司的調性了?還有,我 推薦的故事怎麼說也屬於我們人類三次元的呀,怎麼被‘降維’成了單 次元?!”
我虛心地向領導請教。
領導包容地笑了笑,對我諄諄善誘:“我們都知道二次元指的是平 面圖像,也就是動漫世界。那相應地,一次元指的是什麼?”
我條件反射地說:“點和線?” 領導點點頭:“幾何知識沒忘。你看,我們現實生活是立體的,稱
爲三次元,而動漫的世界是建立在平面上的,所以是二次元,那麼你推 薦的小說呢?”
我說:“三次元哪,講的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事兒。”
領導:“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小說的構成是文字,文字低於畫面。 文字是由點和線構成的,也就是一維的。而現在是一個讀圖的時代, 因此,文字已經落伍了。這個時代可以稱之爲三次元的產品,不說 VR 吧,怎麼也得是 AR 才能說得上是三次元。”
什麼?!
文字形式的 IP 已經被否定了?!
要知道我所理解的大部分 IP 就是故事,而故事的大部分形態都是 文字。現在一下子否定了文字,那我該如何購買故事進行影視開發?
“雖然這個世界現在是你們 80 後的,但終將是 90 後、95 後、00 後的。加油。”領導擲地有聲地對我說了如上的話。
我捂着碎了的心,開始尋找“二次元”的 IP。
也許是上天的眷顧,我很快發現了一家由玩家自制遊戲的遊戲網 站。上面的遊戲基本上都是對話推動的,非常有劇情性,但是產品的形 態又是動漫式的,妥妥的二次元。
我爲自己的機智和運氣感到讚歎不已。 然而不夠理想的是,這裡面的玩家都愛好古風,裡面的遊戲都是什
麼“紅顏”啦,“洪荒”啦,這些字眼一看就太沉重。直到我發現了一 個名字——《師父的毛線球》。
又是古風又是毛茸茸的,非常有二次元的質感。
點進去後,遊戲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是講一隻龍貓穿越到了一個
小女孩身上,跟着師父修仙的故事。這個龍貓,就叫“毛線球”。她修 仙的過程中依然具有龍貓身上的一切習性,比如,愛吃牛肉乾,喜歡打 滾,嘴裡總要嚼着東西,等等,簡直是萌萌噠呀!
看了那麼多男穿女、女穿男、古代穿現代、現代穿古代的故事,還 真沒看到過龍貓穿越成人的呢,我當即將這個 IP 整理了一份翔實的資 料報告,連夜推薦給領導。
手機馬上震動了,領導迅速在微信上回了我兩個字。 “呵呵。”
這個“呵呵”是什麼意思呢,我揣摩了半天,有點兒心虛。 難道,他“呵呵”的意思是說我“名校畢業原來就這水平”? 我憤怒、焦躁、失落得輾轉難眠。
第二天早會之後,我第一時間請領導指教對於《師父的毛線球》的 看法。領導看我這麼認真,也就實話實說,告訴我我對二次元的理解還 有些淺表化,並將一個姑娘領到我面前,告訴我,她對二次元的理解 很深邃。她叫薇安,從法國來的,可以跟她多聊聊,感受一下二次元 思維。
於是在休息室,我虛心地和薇安攀談起來。 薇安的假睫毛像扇子一樣扇動着。 須得知道,這家公司有幾位姑娘每天穿着洛麗塔式的蓬蓬裙上班,
我每每在食堂看到時還以爲自己進了女僕餐廳。她們講話都是用港臺
腔,再加上很多動漫人物的手勢和表情。 眼前這個薇安就是其中之一。
我問她,穿成 cosplay 一樣來上班,是不是因爲很愛二次元。 她尷尬地一笑,然後非常嚴肅地告訴我,她的確很愛二次元,但並
不是因爲愛二次元才穿成這樣。這其實是十八世紀巴洛克時代法國貴族 的服裝,她喜歡的只是十八世紀而已。
我故意問她:“所以,巴洛克風格你很瞭解嘍?”
她信誓旦旦地說:“非常瞭解呀,我出生在荷蘭,三歲就去了法 國,一直待到十六歲,在日本唸書後纔回國工作了。法國對於我來說跟 母國一樣,中國對於我來說反而比較神秘疏離一點兒。”
我一個字也不信:“那你中文說得這麼像母語?” 她說:“家裡有一個臺灣保姆,從小服侍人家了啦。” 我輕蔑一笑:“你沒在中國上過小學?”
她說:“小學,沒有哇,人家剛纔講說十六歲以前一直都在歐 洲哇。”
我凝視着她的眼睛問:“真沒有?” 她說:“沒有哇。我是在法國上的小學,法國的貴族學校。”
不要怪我沒給你機會,我心想。 “把袖子擼起來。”我嚴肅地說道。 “爲什麼?”她不解。
“擼起來。”我不客氣地再次命令。 她一頭霧水地把左胳膊的袖子擼了起來。 我指着她三角肌正中的那塊疤問道:“法國還注射這玩意兒?” 她臉色尷尬地看着我。
我得意地笑笑。曾經有個海外留學多年的朋友傳授過我一招,遇到 裝 ABC、BBC 的不要怕,讓他把袖子擼起來。只要左胳膊有疤,就別 想裝什麼 C。因爲全世界,只有咱中國,給小學生注射這種疫苗。
我也擼起左胳膊,回敬她道:“我和你經歷相似只不過路徑恰恰相 反,小時候在日本唸的學習院,英國唸的伊頓公學,美國入的骷髏會, 前年隨仁波切上師皈依,回到中國,只爲世人度盡一切劫難。”
薇安有點兒想走。
哪知道我領導恰好路過,聽到後,大爲激動:“呆哥,太好了,想 不到你三十好幾的人了,還這麼傑克蘇,這麼二次元!我們公司需要的 就是你這樣的人才!我就說你跟薇安聊過之後整個人都會不一樣!”
薇安馬上附和道:“對呀,二次元的世界看似荒唐卻很純粹,活在 二次元世界裡的人追求的其實是真善美。”
領導:“說得太好了,那種單純的世界,反映的是一種對正義戰勝 邪惡的渴望。”
我好像忽然悟了。在這個公司混,活在幻想世界就好了嘛。 又有何難?
我爲了升職加薪,早日找到老婆,只好順應公司的潮流,將傑克蘇 進行到底了。
只不過我一個普通男子,穿晚禮服或是拿***上班實在不好意 思,扮蜘蛛俠好像也有點兒難爲情。
於是我每天學一兩句法語、一兩句粵語、一兩句日語、一兩句倫敦 音,在開會的時候交替使用。使用之後還貼心地替大家翻譯成帶着我家 鄉口音的中文。但一般這時候大家都早已陶醉成我的迷妹了,根本顧不 上發現我大舌音的錯誤。
從這個階段開始,我的提案也紛紛通過了,各式各樣的動畫、四格 漫畫、條漫、H5 遊戲、頁遊都被我收入囊中。
很快老闆就注意到我的才華,讓我和領導一起與他坐在一桌開 會了。
這家公司的老闆很年輕,但一看就是一個資深的二次元人。他戴 着一副黑框眼鏡,凌亂的頭髮使他像一箇中學生,每天揹着巨大黑色雙 肩包,跑起來帶風地穿梭於各個會議室,頭髮整個向後飄起來,整個空 間迴響着他 piapia 的跑步聲,顯得闖勁兒十足。他本人便非常提倡這種 “中二(中學二年級)精神”。
他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只要一開會,大家第一次看錶時就會發現 已經夜裡十點了。感到睏倦的時候往往已經十二點半了。發現自己其實 晚飯還沒吃的時候就已經凌晨了,這時他會繼續開到第二天天亮,於是 他得到了一個雅號,叫“天明”。
有一天,已經不知道睡醒多少覺了,天明還在罵人,突然提高分貝 把每個人罵醒了:不要以爲我罵你們,你們點頭我就高興了!在我罵你 們的時候,我多麼希望你們有一個人站起來跟我拍着桌子說,你不對! 我反對你的意見!這纔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我雖然反對他的意見,但我不會上當。我能坐在這桌上聽他開會可 全都是靠承認他說得都對換來的。這裡每一個升職加薪的人都是靠承認 他說得對並且聽他訓話到天明換來的。我不能中計。
我在這裡聽會,只是爲了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人,以及什麼樣的人 升職快。我馬上就總結出,在這家公司升職較快的人都深諳中二之道, 也就是儘可能地表現出天真任性那一面。
老闆有一句罵人慣用語:“你不如還是(帶着某某一起)從這裡跳 下去吧。”
而這句名言是隻有少數被他重視的人才能夠得到的待遇。大多數人 並沒有資格去跳樓。
每當這時候我都在思考,如果我聽到這一句該怎麼辦,然而鮮少有 人對老闆的禮遇做出理想的迴應範本。
只有一個升職如火箭的年輕人每次遇到這種挫折,都要摔本子、 踢椅子,或是退出所有公司羣,刪除一切在公司存在的痕跡,告訴大家 自己要去“山的那邊看看”。少不更事的我曾經還私信祝他“一路風景 好”,殊不知,這人每次都只是鬧鬧,沒多久刪除的痕跡又會自動回 復,然後老闆就更加離不開他。
由於他總說自己要去“山的那邊”,我在心裡給他賜了個雅號,叫 “藍精靈”。
見證了藍精靈這一路升遷的經過後,我忽然頓悟了,決心搏一把。 在一次會議上,天明終於對我破口大罵,讓我和我領導一起跳樓。
此時,我抓住千載難逢的時機,拉開窗戶,一屁股坐在了空調外機上。 當時已經又快天明瞭,所有人一下子驚醒,緊張地站起身來看着
我,生怕錯過了關鍵性的場面。 天明吼道:“誰也不許攔,讓他跳下去!他自己承受不了是因爲他
脆弱、他無能!我們公司不需要這樣的員工!” 我聽了這話,“唰”地跳了回來,像超人一樣站在他面前:“不!
我不脆弱,不管你再怎麼指責我,我都不會從這裡跳下去!因爲我要用 我的努力證明自己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員!”
說完我重重把手掌往身邊一擊,拍下來一個花瓶! 隨着花瓶落地,天明“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大家也有樣學樣,跟着鼓起了掌。 天明讚許地說道:“年輕人,好樣的,你跟我年輕時很像。我等着
你來證明你自己!”
果不其然很快我走紅全公司,成爲“被老闆逼得差點兒從二十二樓 自殺但又懸崖勒馬決定重新做人的拼命三郎”。
走到哪裡都好像自帶一股中二的力量。 我不僅升了職,還成了天明最器重的人才,薇安、藍精靈之流的人
再也不敢在我面前嘚瑟,領導對我的話現在也敬三分,輕易不敢反駁我 的觀點。
我這人有點兒記仇,一次會議的當場,我跟天明把過去領導瞧不上 的一次元小說和《師父的毛線球》全都推薦了一遍,天明說了四個字: “我都買了。”
人生得意不過如此,然而對自己的懷疑,也與日俱增。 以前的朋友、老闆見了我,總是很關切地看着我,問我是不是得了
躁狂症。要知道我已經很注意收斂自己的手勢和語氣,也注意區分幻想 和現實了,但他們還是屢屢提醒我,我從來沒去過東京,也沒有交往過 女團藝人,更沒有放棄家裡的豪宅豪車來帝都打拼。
還有好幾次相親的過程中,我突如其來的大舌音和 AV 裡面學的日 語,以及動不動就拍桌子的辯論,導致姑娘直接就屏蔽了我的微信。
朋友好心幫我到醫院掛了個號,說我一定是病了。 醫生讓我住院檢查了兩個禮拜,生理性的檢查做了一輪,心理上的
檢查也做了,均沒有發現異常。只是我每天跟醫生講的我的身世都不一 樣,感情經歷也不盡相同。
最後醫生的結論是不需要治病,只是吹牛成性而已。這要是孩子有 這毛病,打幾頓也就好了,大人得這毛病的多了去了,不需要治療。
醫生和朋友的好意我心領了,面對這樣的診斷,我一笑風雲過,沒 再爭辯。
終於,公司根據我購買的 IP 研發的遊戲《破曉》上線了。那天早 上我一到公司,所有人都羞澀地看着我問:“三郎,可以跟你組隊嗎? 我一直好仰慕你的。”
儘管我早已在公司走紅多時,但這樣集體的表白還是讓我格外受 用。走到哪裡都有粉絲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我對每個人說,好的,好的。 每個人都拿出手機和我加微信,我簡直陶醉了。 我覺得我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午飯後,我的座位附近站滿了人,舉起手機迎接我。 還有好多妹子直接上來拽我,讓我衣衫凌亂。 最後我被兩個最壯的大老爺們兒押到了前臺。 前臺有一個大大的《破曉》的易拉寶,想必是他們爲了要跟我合影
準備的。
殊不知一位哥們兒大喊道:“小妹,我們集齊了仨角色!快給我 們紅包!”
前臺妹子看了他倆的手機後,便要我登入一個頁面,驗明我的正身。 我突然覺得不對,問她:“他們這不是要跟我組隊玩《破曉》
嗎?”
妹子樂了:“你不知道哇,公司爲了推廣《破曉》,給每個人的工 號對應了一張角色卡。輸入工號到這裡就可以看到自己角色,集齊三個
不同角色就可以每人換一個五十元的紅包。” 我一邊輸入我的工號,一邊還是有點兒蒙:“那麼他們爲什麼都找
我呢?”
妹子:“需要集齊三個不同角色很難,這三個角色分別是賞金獵 人、戰士和傀儡師。大家大部分都是賞金獵人和戰士,剛纔我們把每個 人的工號都查了一遍,傀儡師特別少。”
我看了看押我來的兩個男同事的角色卡,他們分別是賞金獵人和戰士。 我又回頭看了看追過來的其他人,他們一半人是賞金獵人,另一半
人是戰士。
而我,是公司唯一的那個傀儡師。
你妹的。 我隨手抓了兩個漂亮妹子組了隊,一人換了五十的紅包。
兩個妹子與我在易拉寶面前拿着紅包合影後,歡天喜地地走了。我 拿起手機再一看,今天加我微信的同事基本上已經全都把我拉黑。
此時此刻,我正在醞釀着一封辭職信。 “自從我從故鄉斯德哥爾摩將千萬家產捐給慈善,來到中國以來,
在公司的數千個日日夜夜,我無不以公司事業爲己任。人人笑我太瘋 癲,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