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自江南返回中原,數十年宦遊,幹出頗多。江南繁榮富庶,自安史之亂以後,世家南遷,文脈昌隆,商賈繁盛,市面上摩肩接踵,非比尋常……可老臣常捫心自問,如此是不是就能強國,就能一匡天下?”
韓熙載搖頭道:“非也非也,江南田連阡陌的豪強所在多有,而普通百姓卻無立錐之地。金陵城中,無家可歸者,更不知凡幾,他們有的在秦淮河侍奉顯貴,有的在浦口搬運貨物,有的乾脆就在城中乞討……更有甚者,結成幫派,胡作非爲,每日打打殺殺,河邊常見屍體,如此,能算是強盛富庶嗎?”
他的描述,一下子打動了柴榮。
在若干年前,開封何嘗不是如此,遍地乞兒,老百姓窮困潦倒,無以爲生。戰亂頻繁,社會混亂,地面上是朝廷,地下就是搗子……情況只怕比江南還要嚴重許多。
郭威登基之後,針對這些情況,頒佈授田令,經過五年的治理,中原初步恢復了元氣,等到自己繼位,推行更嚴厲的清丈田畝,均分土地。
柴榮可以很自豪說,在開封,還有許多城市,包括一般的縣城,都不存在成羣結隊的乞丐,河北,河東,京畿,這些地方,甚至土匪山賊都被剿殺一空。
還有汴水河上,永濟渠漕運,這些最容易滋生幫派的地方,全都納入了朝廷的直接控制,一些小流氓還有,但是能蔓延整條運河,動輒上百堂口,幾十萬人的幫派,是一個沒有!
大周的皇命,一道旨意,能落實到絕大多數百姓頭上。
這就是國家力量!
韓熙載一路上觀察中原的情況,這些日子又花大力氣閱讀公文法令,瞭解朝廷的策略。他十分確定,自己回來是對了!
花甲之年,總算站對了方向!
在金陵的時候,聽逃過去的士人破口大罵,把中原說成了地獄,可通過韓熙載的觀察,的確是地獄,只不過是士人的地獄!
他們的特權優勢全都被剝奪了,整個社會變得空前公平公義,這也是歷代儒者所追求的境界。
可問題是公平不是寫在律令上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是非常低級的標準,真正的公平是財產的公平,是機會的均等……古往今來,各種遊戲,不管是象棋圍棋,還是魂斗羅小霸王,或者是網絡手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起點公平。
你有多少棋子,我有多少,你有多少條命,我有多少條命,你有什麼裝備,我有什麼裝備……至於後來發育到什麼程度,那要看本事,或者乾脆直接充錢來換,當然了,也有人開掛,這個就要小心被石錘了。
在遊戲領域如此,可是現實呢?
真的要比遊戲可怕多了。
出生在士人之家,還出生在佃農之家,天生就是雲泥之別,不只是自己這一輩子,甚至是生生世世,都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謂窮不過三代,是因爲三代受窮,就沒錢結婚,找不到媳婦,自然就不會有下一代了……
大周絕不完美,甚至可以說不算好,各種問題,多如牛毛……但是有個前提,大周在努力構建一個公平合理的環境,所有人,一視同仁,全都能拿到一小塊土地,接下來怎麼經營,是發家致富,還是吃不上飯,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陛下!”韓熙載動情道:“臣以爲,江南的所作所爲,固然值得提防,需要謹慎應對,但是根本還在均田,只要把這一條國策落實好,維護住。要不了幾年的光景,中原就會全然不同,到時候民殷國富,馬壯兵強,陛下一統江山,指日可待啊!”
韓熙載的一番話,說的柴榮臉色漲紅,頻頻點頭。
“不惜得罪士紳豪族,推行清丈均田,朕之苦心,全被韓卿說出來了。”柴榮沉吟道:“加韓卿太子少師,龍圖閣直學士銜,各地清丈田畝當中,出現的狀況,你要全力負責,朕會下令,讓各地的監察御史,還有繡衣使者,一起協助韓卿,務必把事情做好!”
“臣……遵旨!”
韓熙載激動之下,雙膝跪地,“老臣年輕的時候,一時糊塗,誤入江南,如今白髮早生,垂垂老矣,不知還能活多久!老臣就算還有一口氣,也要報答陛下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這對相逢不久的君臣,上演感天動地的大戲,旁邊的李谷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他是又氣又恨!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自己的這條老命,居然攥在了韓熙載的手裡!
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王溥名爲首相,實則卻無心政務,他現在的精力都放在改革教化上面,這是他早就跟葉華商量過的事情,奈何這些年王溥都沒有什麼進展,直到大周學堂,異軍突起,讓王溥看到了希望。
他想參照大周學堂,改革所有的學校,重塑整個教育體系。
光是這件事,就夠王溥忙活了。
至於魏仁浦,這老東西不把自己賣了就不錯了,薛居正更是個沒用的人,趙普回朝,他的樞密使隨時會被拿掉,更沒法幫自己……李谷好歹也是多年的老狐狸,豈是甘心伏誅的人!
好容易等到御前會議結束,李谷就直奔華蓋殿而來。
“侯爺,韓熙載可是你安排的?”
他單刀直入,葉華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只是淡淡一笑,“李相公,你覺得韓熙載所爲,不合適?”
“當然不合適!”
李谷探身道:“侯爺,老夫跟你也認識了這麼多年,咱們就掏心掏肺地說兩句真話,你是真想落實均田嗎?或者說,你真的以清丈田畝,爲最終的目標?”
葉華深吸口氣,“李相公,在幾年前,開封的商鋪價格暴跌,我去鄉下收購農產品,你也跟着我下去了,辛苦了半個月啊!”葉華感嘆道:“跟一個個的小農民打交道,有多困難,你我都深有體會!”
李谷頷首,“可說不是呢!當初百姓剛剛分了田,迫切需要一點錢改善生活,只要價錢公道,他們還願意把糧食拿出來。可現在呢,許多富裕的百姓家裡都存着糧食,他們不願意賣!就算把價格提高一成,他們還是不願意,刁民歷來都是貪得無厭的!老夫真是不敢想,假如全天下,都是這樣的刁民,這個三司使該怎麼當?還有誰能有本事爲國理財!”
李谷感嘆道:“我主持京畿的清丈,或許連侯爺在內,都覺得老夫放水了,縱容包庇了,老夫罪大惡極!可老夫要說,你們都誤會了,我真是冤枉啊!”
這位李相公說到這裡,鼻子還紅了。
“侯爺,好多有錢的地主,家裡都經營着買賣,有染坊,織機,鐵匠鋪,生藥鋪,雜貨鋪,還有車馬行,商行,庫房,糧店……等等這些生意,老夫可以分他們的田,但老夫能把這些生意都分了嗎?你讓我把一個鐵匠鋪,交給幾十戶老百姓,你那個爐子,我那個鐵鍋,行得通嗎?”
“老夫這要是那麼幹了,信不信,大周的工商立刻就毀了,這幾年,侯爺在發展工商上面,用了多少心思?難道也要毀於一旦嗎?老夫也是沒法子,不得不放水,不得不向一些大戶妥協,我也難啊!”
葉華聽着李谷訴苦,突然幽幽道:“李相公,所以你就縱容士紳,跟清丈的官吏勾結,把一個村子都給屠殺了?”
“天地良心!”
李谷豁然而起,指着頭頂發誓:“侯爺,此事若是老夫有半點牽連,我情願把這顆腦袋砍下來給你!”
“我要李相公的腦袋幹什麼!”
“侯爺啊,不管幹什麼,都難免有害羣之馬,老夫的確是不知道,這,這賬算不到老夫的頭上……韓熙載想拿我的腦袋染紅他的官袍,用心歹毒,侯爺,你不能不說句公道話啊!”李相公都快要哭了。
葉華沉吟思量,李谷說的的確是有道理,均田和發展工商,這是大周要走的兩條路,不可偏廢,光有一樣,是絕對沒法富國強兵,也根本維持不下去。
就比如朱元璋,爲了維持安穩的小農經濟,甚至弄出了最變態的戶籍制度,有民戶,軍戶,匠戶,世世代代,都不許改變……可結果如何呢,等到朱老四當了皇帝,就不得不通過下西洋,發展貿易,填補財政缺口,後來文官士紳乾脆廢除了官方貿易,自己甩開膀子幹了,爲此,還把海圖都給燒燬了。
葉華很能理解李谷的作法,當然了,要說這老貨沒有私心,葉華是萬分不信的。不過當初他也說過,只要李谷能真心推清丈,即便出事了,葉華也會拉他一把,沒想到這話這麼快就應驗了。
“李相公……”
葉華正想往下說呢,翰林學士李肆從外面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嘖嘖道:“師弟啊,這個華蓋殿是真不錯,陛下專門給你修的吧!要說韓熙載也是平平,他居然讓監察御史李吉去查滅村的案子,是不是要放水啊?”
他嚷嚷着轉過屏風,突然看到了李谷,十分尷尬,“李相公,是令郎去查,應該沒事的!”
哪知道李谷突然大叫了一聲,“老夫休矣,直接癱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