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訓離開了開封,前往鄴城……此時的鄴城還有個名字,叫鄴都!
郭威在登基之前,曾經擔任鄴城留守,統御河北軍團,抵禦契丹,曾經的鄴城是軍事重鎮,也是大周的龍興之地,地位非常重要。
可這些年下來,尤其是光復幽州之後,大周的前線大大北推,鄴城的重兵紛紛撤去。
當十幾萬人屯紮鄴城的時候,百姓怨聲載道,痛罵兵痞無恥,殘害百姓,胡作非爲……但人馬撤去之後,百姓又發現麻煩事情來了。
十幾萬駐軍,加上戰馬,每年需要消耗不計其數的糧餉物資,許許多多商人云集鄴城,城中還有衆多的作坊,供應軍隊需要。
士兵手裡有軍餉,也會去酒館茶肆消費,他們是惡客不假,但也的確能帶來繁榮。
大軍撤走,鄴城的世面立刻蕭條下來,大批的青年無所事事……恰巧由於修築黃河北道,鄴城的青年就跑去河道打工,還有人去永濟渠從事航運。
大周的城市普遍發展的時候,鄴城卻呈現出一片蕭條,這還不打緊,三年前鄴城出現了旱災,田地減產過半,接着第二年蝗蟲又來了。
古人並不缺乏治理蝗災的辦法,比如抓捕,驅趕,挖溝掩埋,甚至利用蝗蟲趨光性,放火焚燒……但是坦白講,這些措施還都不足以消除蝗災,尤其是當蝗蟲長了翅膀,開始起飛之後,一夜之間,就能前進幾十裡。所過之處,凡是綠色的植物,幾乎都難逃一劫。
鄴城的防災做得很不好,等到蝗蟲起飛才倉皇行動,結果第二年糧食又絕收了。
當時還在西域征戰,各地都抽調糧食,解送西域。唯獨鄴城,需要從京藏調撥二十萬石糧食,救濟災民。
別處可以不管,鄴城不能不管,也不敢不管!
從唐末以來,鄴城就是軍事重鎮,民風剽悍,武人極多。不過這些人多數是舊式的武夫,從郭威開始,兩代皇帝,前後裁撤了七萬左右的舊軍……這些傢伙返回家鄉,成爲了地方上的惡霸刺頭兒。
要說他們有多大的本事,那也未必。殺人越貨,扯旗造反他們是萬萬不敢的。但是這幫人能鬧,能折騰,動不動就說我們跟太祖爺打過仗,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我們替太祖爺捱過刀,敢不照顧我們,就去京城敲登聞鼓,告御狀!
事實上這幫人連登聞鼓在哪裡都不知道,但是卻不妨礙他們跟地方官吏叫板……
總而言之,鄴城就是個又臭又硬又窮的倒黴地方,管不了還惹不起!
“殿下把自己放在這麼個地方,還真是有氣魄!”
符三讚歎道:“我還真沒想到,三年的光陰,能變化這麼大。”
葉華輕笑,他倒是覺得郭宗訓早就有些不凡之處,比如當年就建議郭幸哥去于闐,還有,盧多遜想要推他接掌大印,小東西機智地推了出去,順便還坑了盧多遜一把。
點點滴滴,葉華都看在眼裡,尤其讓葉華欣慰的是郭宗訓能意識到人才的培養,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意識到農村的問題……全都讓葉華倍感欣慰。
“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最矮的一塊木頭……資本有如滔滔河水,天上而來,奔流而下,席捲萬事萬物。整個社會都會被無情重塑,所有的法則都會改寫。相比之下,最脆弱,最無力的就是農民,就是鄉村……如果不把這塊短板補上,當幾千萬的農夫舉起鋤頭,不管多麼強大的帝國,都會頃刻之間瓦解冰消!”
“而且沒有新式的教育,沒有讓老百姓適應時代的變化,我們拿出越多的新東西,最後都會變成害人之物!”
葉華說到這裡,他的拳頭狠狠砸向了石桌,關節青紫一片……一個月之前,彭海的妻兒送到了京城。
韓通,鐵打的漢子,身上捱了幾刀都不會哭的人,講起彭海的遭遇,他是痛心疾首,失聲痛哭。
從對江南作戰開始,彭海就積極籌措軍糧,除了正課之外,他還用平價提供糧食,去幫着朝廷收購物資,往來的路費都是他一個人承擔。
彭海跟其他弟兄講,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朝廷給的,他就算把命還給朝廷,都沒有怨言。
前前後後,他一個人就替朝廷籌措了一萬五千石糧食,對西域作戰的時候,他還一次進獻了十匹馱馬……一個千畝農場,能有多少產出,彭海可以說是不遺餘力。
可就在一年前,朝廷再度徵糧,彭海已經沒有庫存,官吏跑到家裡,逼着他去向其他的農場借糧,彭海硬着頭皮,佘來了三千石糧食。
他是用自己的信譽擔保,可朝廷呢,拿了糧食,並沒有給他款項……一拖就是拖了小半年。其他兄弟幾次登門,彭海沒法子,只能私下借錢,把兄弟們的糧款還了。
爲了借這些錢,他偷偷把田產給抵押出去了。
滿指望着朝廷能把糧款還給他,贖回田地,結果呢,等來等去,彭海等到了一堆債券。
衙門的書吏告訴他,錢沒有,只有這個,愛要不要!
彭海瘋了,他一直相信朝廷,一心一意,給朝廷做事,任勞任怨,朝廷怎麼能這麼對待他。
書吏不屑道:“怎麼,不服氣?這是冠軍侯的意思,你不要就是瞧不起侯爺,下場如何,你自己看着辦?”
彭海從衙門回家,一路上昏天黑地的,他都不知道怎麼走回來的!
侯爺,侯爺不是最心疼武人嗎?不是最在乎弟兄們嗎?他怎麼會這樣?真的是侯爺乾的嗎?這些債券,怎麼才能換成錢?
彭海一肚子的疑問,都沒有答案,當他回家的時候,卻發現一羣人包圍了他的家,妻兒被人從房間裡趕出來,小孩子抱着母親的大腿,哇哇大哭。
一句話,不還錢,就把田產房舍拿走!
彭海看着地上的兒子,眼珠子紅了,老子在陣前殺人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呢!盛怒之下,抄起一把鐵鍬,連着劈了兩個人。
他手下的奴隸,還有交好的兄弟鄉親,一起衝向了打手……
“侯爺,這是彭海的遺書,他說那些害民之法,肯定不是侯爺乾的,都是下面人黑了良心。所以他領着鄉親,把麟州縣令給殺了,把催糧餉的御史給宰了。殺官就是造反,他用自己的命償還。他不會給侯爺添麻煩,只求侯爺能多照顧一下其他的兄弟,他就死而無憾了!”
葉華仔細看過彭海的遺書,哪裡不明白,嘴上說不怨,可心裡也把他當成了兇手之一……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不單是官僚體系的問題,還包括整個社會都需要改革。
沒有徹徹底底的改變,彭海這類的悲劇還會層出不窮!
先進的金融工具,根本不是一般老百姓能理解的。
就像彭海一樣,他拿到了債券,價值幾何?怎麼兌換,去哪裡出售?偏遠的麟州,根本一無所知,在他的眼裡,就是朝廷給的一張,無法兌現的欠條。他沒本事找朝廷討債,就只能做匹夫一怒,血濺三尺。
至於接下來會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必須加快速度,必須徹底改革……不要覺得對外打仗,搶奪地盤和財富,就能解決問題。不可能的!”
葉華氣咻咻道:“打下了西域,弄出了不少的公司,還推出了股票……可這些紅利畢竟屬於少數人的。而負擔戰爭壓力的,卻是所有的大周百姓!不能把紅利真正釋放給普通百姓,對外用兵,只會便宜少數人,這是絕對行不通的!”
葉華的態度越來越堅定,他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背後,有這十年來,培育出來的龐大的新興利益集團,他必須照顧千千萬萬,像彭海一樣的“自己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郭宗訓的身上,小傢伙要是能在鄴城有所成功,就能撕開一道口子,若是他做不到,葉華就只有親自上陣了!
小小的郭宗訓,還不知道,他的使命有多重要,小傢伙只是想讓鄴城變好起來……郭宗訓打出的第一炮就是軍械作坊合作社。
出人預料,他沒有從農村下手,而是先在城裡行動起來。
原來那些因爲大軍撤走,變得衰敗的家庭作坊,重新運轉,幾十家作坊,上百名老工匠,他們先聯合起來。
郭宗訓給他們冠名爲“河北實業集團”,名字很大氣,可事實上他們只能承接一點其他作坊看不上眼的任務……比如馬鞍馬鐙,軍服鞋帽,火槍手的武裝帶一類的小玩意。
但僅是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隨着城裡開始有了人氣,郭宗訓選擇了十個村莊,成立農業合作社,每個家庭,按照勞力、土地、牲畜的多少入股,生產出來的糧食,扣除基本的口糧,拿去銷售,銷售所得,作爲全村人的財產,大家共同決定,要如何使用……
“啓奏陛下,臣要彈劾太子!”呂餘慶在金殿上率先發難,“太子在鄴城組建合作社,原本朝廷是向每一個農戶徵稅徵糧,現在變成了合作社!而每一個合作社,又推舉出來一些刁民,跟官府唱反調……這些人不官不民,不文不武,到底算什麼?老臣懇請陛下,立刻降旨,取消合作社!不然,各地爭相效法,天下永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