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起來,我已經十多年沒來江南了。”一個身着布衣,帶着斗笠的中年人,站在小船頭,笑呵呵說着。
他的聲音溫和,分不清南北西東的口音,卻極爲悅耳舒服。
一個小妮子晃着小腦袋,好奇問道:“你是江南的人?”
“說不上,四處都去過,若是一定要說,只能說是大周的人!”
小妮子緊着鼻子,哼道:“這不是廢話嗎?誰還不是大周的人?”
此刻在掌舵的婦人嗔怪道:“小丫頭,不許跟客人無禮!”小姑娘被嚇得吐了吐舌頭,掌舵的婦人連忙對布衣人道:“客官不要怪罪,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
“哈哈哈!”布衣人輕笑道:“無妨,我家裡也有個女兒,比她可皮多了!”
小妮子的好奇勁兒來了,她湊到布衣人面前,仔細看了看,突然老氣橫秋道:“你的女兒是有福氣的!”
布衣人不解,“你怎麼知道?”
“因爲有個疼她的爹!”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可當她提到了“爹”這個字,又莫名其妙傷感起來。
布衣人注意到了小姑娘的神色變化,他從懷裡摸了摸,取出幾塊糖,塞給了小姑娘,“嚐嚐,這是塞外的糖,用牛奶做的。”
“牛奶?不是喝的嗎?怎麼能做糖?”小姑娘傻愣愣的,但雙手不慢,剝開一顆糖,立刻塞進了嘴裡。
哇!
果然有奶味,真的好好吃!
小姑娘遲疑一下,立刻跑到了孃親的身邊,將一粒糖塞給了孃親……還剩下三顆,給家裡的弟弟兩顆,還剩下一顆。
“娘,給爹留一顆吧……他能吃得到嗎?”小姑娘的眼中有水霧朦朧。
婦人長長出口氣,用手摸了摸女兒的頭,沒有說什麼。此刻船隻已經靠了岸,布衣人取出了一張十兩的銀行券……女人嚇了一跳,連忙道:“客官,我,我這裡剛剛乾了三天,身上沒錢,找不開的!”
布衣人的身上也沒有更小的銀子了,“那你就收下,不用找了,做生意都不容易!”
“那可不成!”
婦人急了,“奴家靠着力氣掙錢吃飯,斷然不能讓客人吃虧……要不我去找人。”婦人向四周望去,碼頭這邊居然沒有人……都跑哪去了,往常可不是這樣的!
她焦急萬分,布衣人擡頭看了看天,突然笑道:“要不這樣,到了晌午,我也不去飯館了,就在船上吃一頓飯,這算是飯錢!”
婦人連連擺手,十兩都夠吃多少頓了!
“客官,要不這樣,奴家給你做飯,邊吃邊等,等來了人,我去借了錢,就如數找給客官。”
布衣人沒有多說什麼,這是個淳樸的婦人,不貪不佔,很不容易。她上船去做飯,小姑娘顯然對布衣人很好奇,“你,你讀過書嗎?”
“讀過一些,不多!”
“我也想讀書,本來我是要去學堂的,可,可我爹……”小姑娘聲音越來越低。
“你爹怎麼了?”布衣人問道。
“他,他死了!”小姑娘蹲在岸邊,輕聲啜泣,哭得很傷心。布衣人又掏了幾塊糖,哄着小女孩高興,有一搭沒一搭說着……布衣人終於弄清楚了,小女孩的爹是一名繅絲工,前些時候,在作坊裡上工,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人推到了鍋裡。
蠶繭是要放進熱水鍋裡,才能分離抽絲,從一個蠶繭,變成長長的生絲……小女孩的父親就是負責這個,掉入了滾燙的開水裡。
只是一瞬間,他的麪皮,胸膛,脖子,全都被嚴重燙傷,雙眼也受了損傷。
作坊把小女孩的父親擡回了家裡,給了十兩銀子……一個重度燙傷的人,這點錢管什麼用,很快,他的傷口發炎化膿。
一家人爲了救治父親,不但把十兩銀子花光了,還把家產都變賣了,連房子都沒了,還是沒有挽回父親的生命。
小女孩的母親不得不仗着年輕時候划船的本事,在江上擺渡,順便打漁賣錢,維持她和幾個孩子的生存。
婦人很能幹,不到一刻鐘,一道清蒸刀魚就做好了,還有一碗蛋花湯,一盆米飯,她不好意思道:“客官,喝酒嗎?要不讓丫頭去給你買,她腿快!”
布衣人擺手,“不必了,家裡頭管得嚴!”
說着布衣人就端起了飯碗,大口大口吃着,香噴噴的米飯,更加鮮美的長江刀魚,果然是好享受,長江三鮮,名不虛傳啊!
布衣人正吃得高興,突然路上來了一羣人,足有好幾千的樣子,吵吵鬧鬧,直奔這個無名碼頭而來。
小姑娘好奇,舉目眺望,婦人看了兩眼,就急忙變顏變色,對布衣人道:“客官,快點上船,先避一避!”
布衣人眉頭微皺,他沒有拒絕,只是上船後問道:“他們是什麼人,怎麼這麼大的威風?”
婦人緊咬着嘴脣,用力道:“他們是我的殺夫仇人!”
“哦!”布衣人吸了口氣,“他們敢殺人?”
婦人氣哼哼道:“他們沒什麼不敢做的!姓馬的這幾位可威風哩!當上了江南路的議會代表,生意越做越大,殺人害命,就跟碾死個臭蟲似的!”
布衣人眉頭緊皺,擰成了大疙瘩兒!
“他一個區區江南路的議會代表,能有多大的威勢?也敢胡作非爲?”
婦人深深嘆口氣,“以前我不懂,是孩兒他爹告訴我的,姓馬的叔叔在京城,聽說好些大官都要聽他的,不聽他的,就拿不到錢!”
布衣人快速轉動腦筋,姓馬的,還管着錢,貌似有譜兒了……真是好厲害,連他的侄兒都有這麼大的威風了!
了不起!
布衣人的目光越發凝重。
就在這時候,一羣馬家的手下,押着十幾個人,到了近前,這些狗腿子差不多有二百多人。在狗腿子外面,則是無數衣衫襤褸的災民,他們怒目而視,不敢太靠前,可也不願意放過馬家的人。
一直跟到了無名碼頭,一箇中年人咬牙切齒,讓手下人在岸邊列陣,他親自衝着饑民怒吼道:“還跟着幹什麼?指望我們馬爺請客嗎?告訴你們,這幾個人都是海賊,強盜!他們的糧食都是搶來的,你們要他們的糧食,就是幫着銷賬,要連坐的!”
油膩的中年人連着怒喝了幾遍,饑民終於怕了,有人往後退,可也有人不服氣。
“胡三,別以爲給姓馬的當了跟屁蟲,我們就怕你了!大發哥是遼東屯田回來的,他的糧食都是自己的!願意借給我們,你管不着!”
“呸!”胡三哈哈大笑道:“別的地方不敢說,江南這片土地,俺們馬爺跺跺腳,長江都要翻起三尺浪!”
布衣人在船艙裡往外面看着,一張臉黑的嚇人!
難怪先帝不顧身體,明知藥物有害,也要吃下去……坐在這個位置上,不能不氣,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在京城往下看,和在下面往京城看,還真是不一樣。
就像兩種爛蘋果,一種是外面壞的很嚴重,可裡面沒怎麼樣,還能吃。
另一種呢,外面只有一點傷,越挖越大,整個蘋果都要扔掉。
京城的一點小問題,就會變成地方的大問題,大到無邊無垠,把天都給遮了!
這不,胡三就囂張道:“還是那句話,識相的就聽馬爺的話……怎麼不是過日子,萬一馬爺賞識,說不定能比兄弟過得還好!你們要是油鹽不進,還琢磨着朝廷能管你們,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跟你們說,齊王官大不大?我們馬爺去王府參加過壽宴!魏相公名氣大不大?親自給我們馬爺寫過條幅,就連冠軍侯他老人家,都誇我們馬爺能幹!你們想想,就憑着江南這塊地,誰還能管得了我們馬爺?”
這傢伙叉着腰,得意洋洋。
當他提到冠軍侯的時候,船艙裡的布衣人明顯渾身一顫,拳頭不由得收縮握緊。
就在這時候,突然,那位馬祥馬大爺終於來了,隨着過來的還是好幾十騎士,其中還有幾個朝廷當差的。
馬祥衝過人羣,到了岸邊,看到了胡三,氣得眼睛都紅了。
“混賬東西,讓你抓人,你怎麼弄出這麼大動靜?”
胡三被嚇住了,“馬爺,小人是按照你的吩咐,直接拿人,讓那些泥腿子知道厲害!”
“放屁!”
馬祥這個氣啊!他真想把胡三掐死算了。
你個狗才,知道什麼?
剛剛他叔父送來了密信,說是侯爺離京,去揚州巡察鐵路修建的事情,以侯爺的脾氣,或許會過江,也或許有人聽說侯爺來了,會告御狀。
看到了信,馬祥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媽呀!
冠軍侯來了!
雖說金陵的報紙多數被他收買了,但總有些捂不住的地方,萬一在這個當口出了事情,讓侯爺聽到一星半點,自己的腦袋可就沒了!
“鄉親們,你們聽我說,胡三是喝多了酒,說胡話呢!大傢伙都是鄉親,我馬某人不會那麼混賬!放心糧我借給你們,只要一成利息,要借多少有多少,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大傢伙都回去吧!快回去吧!”
胡三傻了,“馬爺,可不能白給啊,你不是要他們的田,還有,讓他們去織坊當苦力嗎!”
馬祥擡起腳,就把胡三踢出好幾個跟頭兒,好巧不巧,正好滾到岸邊,趴在了布衣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