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世界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就像是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提線木偶,看似鮮活無比,實際上若是不再演出,離了操控它的人偶師,他們也只能在倉庫裡躺着積灰。
唯有在演出時,人偶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帶給觀衆歡笑或是悲傷。
但它們終歸還是死物,無人操控的話不可能自己動起來,難以像是生命那樣承載意義。
——就算它們能在演出時被萬衆矚目又如何?被喜愛的是他們背後代表的角色,是技藝精湛的人偶師與配音師,而不是精緻卻不會自己動彈的人偶!
就像是霹靂布袋戲裡的布偶,它們演繹的角色受人喜愛,卻永遠不能像是唐尼那樣和託尼·史塔克這個角色捆綁起來,隨便換個完全相同的人偶就能代替它的地位。
只有生命能夠承載意義,死物不行。
如果人偶擁有生命,哪怕僅僅只是能夠自己動而沒有智慧,也能像是機器人或是寵物那樣以自己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獨立的個體而非故事中那個死板的人物。
……但是,想要做到這點何其難也。
現實中可不會像是故事中那樣,死物放了幾百年就會成精——在公平而冷酷的現實中,哪怕放了上千年上萬年上億年,死物也仍然還是死物,不可能覺醒自己的意志。
——更有可能的是,在時間的流逝下,難以抗拒風化的死物被徹底摧毀,進入到另外的物質循環當中。
所以虛擬人物不可能突然活過來,哪怕看上去再怎麼鮮活,能讓人感到多少真情實感,本質上也僅僅只是作者在操控着它們,體現的也只是作者的意志,半點自由也不曾存在。
——除非有其他人幫助它們。
克隆人,人工智能,細胞合成……人類距離上帝的權柄極其接近,或許很多都難以真正稱之爲創造生命,但想要讓虛擬變爲現實相當簡單。
打個比方,如果將這本書的內容全都轉譯成代碼,再以這行源代碼爲核心塑造出人工智能,那麼就完全可以說書中人物藉助這個人工智能活了過來——或許會顯得非常智障,但絕對算得上是較爲原始的生命。
換句話說,劇情角色未必會一生都在虛擬作品中無法自由,完全有可能借助人工智能爲跳板進入現實!
……可惜的是,這個機會輪不到本書。
能否有機會擺脫身爲木偶的命運,真正地進入現實世界,看的並不是角色本身,而是掌控他們命運的作者與讀者——只有作者寫出好故事,讀者看得滿意,能讓人藉此盈利,書中角色纔有活過來的機會。
更甚者,這個機會還並不在現在,而是位於並不遙遠的未來——現在雖然也能做出人工智能,但卻很少有人把這項技術用於虛擬角色化作現實:這麼做實在是太過奢侈了。
如果成本降不下來,這個機會永遠也輪不到虛擬人物上;甚至就算成本降下來了,也不可能讓每個作品的角色都活過來,僅有位於最尖端的那部分作品角色能夠獲得機會。
當然,要是作者或者作品粉絲是個能編人工智能的程序猿,或者有人願意花錢請程序猿爲某個角色編人工智能,倒也有可能讓撲街作品的角色活過來……
不過可以預見的,能有如此好運的絕對不會是這本書。
現在還暫時難以奢侈到把角色編成人工智能,所以必須要等到人工智能的成本降下來的那天——然而等到那時候,很多作品都會因爲熬不過時間而被淘汰遺忘掉。
其中肯定會有這本書的名額。
因爲它並不有趣,被遺忘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個世界的存在毫無意義。
那些角色的存在毫無意義。
從開始這本書就不該存在。
就像是髒了人眼睛的垃圾。
……
……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這個世界,真的毫無意義嗎?
對此,我可以肯定的給出回答——並不是。
死物同樣可以承載意義,或許人們只會記得劇情角色波瀾壯闊的人生,而忽略掉了演繹角色的人偶,但總會有人記得有這個人偶的存在——是它和它的主人將故事展現在了觀衆眼前。
表演本身,就是它們的意義。
如果沒有這些角色,作者的思想不會展現給芸芸大衆;如果沒有這些角色,觀衆就無法從他們身上找到共鳴;如果沒有這些角色,各種精彩的故事就完全失去了載體;如果沒有這些角色……
它們是有意義的,不論是對作者而言,對觀衆而言,對其他各種各樣的人而言,都是如此。
雖然演出遲早會有停止的時候,但只要還有新的觀衆坐在臺下,它們就會從厚厚的書庫中再次出現,爲觀衆們展現自己已經不知道演繹過多少次的演出,爲自己短暫的出場而傾盡一切熱情……
——並在落幕後,把自己的存在深深烙印在觀衆心中。
也許遲早會有一天,觀衆會忘卻這樣一羣演員,作者也同樣忘掉了自己曾經創造的劇本,不會再有新的觀衆進入到劇場,演員們將會隨着他們的劇場和故事蒙塵,最終消逝掉自己最後存在的痕跡……
但至少,它們曾經來過。
—————
從小到大,趙昆都帶着一種優越感。
因爲他是唯一知曉世界真相的存在。
對萬事萬物趙昆都可淡然以對,該是他的作者絕對不會漏掉,不該是他的就算爭也搶不到,命運長河按照既定的軌跡流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衆生皆醉,唯我獨醒。
趙昆對萬事萬物都是這種淡然到佛系的態度,仿若失去了全部感情的無心者。
而這種心態,卻讓趙昆的精神割裂開來。
作者開掛,引導劇情,設定目標,這都需要理由。
這些理由,都需要趙昆本身來提供——比如血海深仇,比如高遠志向,比如單純的喜愛或不爽。
然而這些,趙昆都沒有。
作者的意志不可違背,哪怕本質上仍然淡然至極,趙昆卻在升起各種感情,不斷推動着劇情前進。
這種精神上的割裂讓趙昆幾欲瘋狂——若是這樣下去,恐怕趙昆很快就會人格分裂吧?
不過最終趙昆並沒有因此而人格分裂,因爲作者需要他這樣的表現——不論是會對萬事萬物升起情緒的趙昆,還是淡然面對一切事物的趙昆,作者都需要。
所以趙昆沒有人格分裂,因爲作者沒有用人格分裂解釋趙昆的人設變化。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經人格分裂了,所以這個理由不好再用。
在瘋狂中,在迷茫中,趙昆不斷推動着劇情,原初的心智幾乎已經在茫然中被消磨殆盡……
直到現在。
他的淡然被擊碎,他的割裂被摧毀,他的全部矛盾都被破壞殆盡……
因爲趙白,因爲趙雲帆,因爲趙滄海,因爲胡鏤,因爲趙黎煌。
實際上,他纔是衆人中最爲迷茫的那個。
趙昆從出生起就沒有目標,被父親逼迫着訓練各種求生技巧,幼時又接觸到了堪稱命運化身的主神,對世間萬物都抱有一種深沉的絕望。
那是註定,那是命運。
因爲絕望,所以淡然。
哪怕不想去做作者安排的故事,哪怕不想親手殺死自己的同伴,他也沒有提出反駁,而是繼續做了下去。
因爲精神的割裂。
趙昆不知道這種不甘究竟是來自於真正的內心,還是由作者割裂的那個人格升起的虛假情緒。
他就這樣迷茫着,迷茫着,像是任人擺弄的娃娃,順着既定的軌跡走了下去。
——直到他看到了自己其他人格的記憶。
出乎意料的,同樣得知了消息,其他人格並沒有像是他那樣絕望。
趙白有些遺憾的迎來了終結,趙雲帆輕笑着在趙昆的意識海中死去,趙滄海到死也安靜而沉悶,趙黎煌好像完全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胡鏤做的事情更是讓他感到了窘迫。
唯獨沒有絕望。
哪怕他們知道了世界的真相,也仍然充滿熱情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趙白想把自己寫的小說給予孫穎,趙雲帆想要贏下趙昆,趙滄海了無牽掛灑脫至極,趙黎煌貌似什麼都沒想,胡鏤……
她把以前經常掛在嘴上的調戲,變成了真。
趙昆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故意讓自己看到了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作者給自己開了掛,但他感覺自己精神上的割裂——消失了。
是作者強加的,還是自己心底的,有那麼重要嗎?
感到心氣不順的時候,大膽上就行了。
畢竟自己纔是主角啊!
他理解了趙雲帆爲什麼死前面帶笑容,因爲後者這次終於贏了他一回,還是永遠無法找回場子的最後一回。
果然,人類遠遠不是幾行字能夠描述的,也不是作者幾句設定就能限制的。
趙雲帆並不僅僅像是銀髮蘿莉說的那樣,只有求生欲維持着整個性格體系。
在自知必死無疑之際,趙雲帆將求生欲和對趙昆的不甘綜合了起來,變成了某種奇怪的勝負欲。
以最終的結果來看,這場對弈是平局:
趙雲帆贏了,但他也死了。
“沒想到,最後看不清的竟然是我自己。”
所以我能突破六階,果然是作者在開掛啊。
順着張開的五指打量着澄澈的夜空,趙昆放下手掌,任由引力把自己拉到雪地上,感受着周圍冰雪所帶來的寒冷,對天上繁星自嘲地笑了笑。
他早該明白這個道理的……或者說,他已經理解了這個道理。
早在當初安慰黑髮小女孩的時候,趙昆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至於爲什麼後來又忘了?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就當是爲了成全趙雲帆的畢生夢想吧。
然後趙昆站了起來,走向珠峰的頂端。
銀髮蘿莉不知何時已經變回了黑髮,開心地跟在趙昆身後,
路上也曾碰到其他攀登者,但趙昆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而那些攀登者也沒有和趙昆打招呼——那是在無意義地消耗他們爲數不多的體力。
走到頂端的時候,趙昆遇到了清冷女子。
然後,清冷女子對他鞠了一躬。
趙昆對她微笑着點了點頭,帶着小女孩走進了珠峰最中央的地帶。
在那裡,他遇到了端坐於王座的主宰。
對方,和他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果然是這種劇情嗎……”
時間長河的銜尾蛇什麼的。
看着坐在王座上的那個成熟版自己,趙昆不出所料的點了點頭。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趕快進去。”
反正和自己也沒什麼可聊的。
見到自己等了幾個月的目標終於等到了,未來趙昆鬆了口氣,從冰封王座上站了起來,指着王座神色微有不耐地對趙昆說道。
等到趙昆走後,他就不必等在這裡守着冰馬桶,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出去浪了——這怎能讓他不感到興奮?
更何況趙昆還讓他等了這麼久,這隻能算是個小小的報復!
趙昆有些無語的撇了撇嘴,走向了那個冰封王座。
整個過程中,兩人都沒有對計劃能否成功進行討論,哪怕未來趙昆出現在這裡並不代表肯定會成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論能不能成功,都必須先做出來才行。
趙昆摸了摸冰封王座的扶手,並沒有感到過低的溫度,甚至溫度高到不正常。
不會是被未來趙昆捂熱的吧……
腦中想着亂七八糟的東西,趙昆心不在焉的轉身坐在了王座上。
然後,瞬間消失在了這個時間段。
一直屏息凝視的未來趙昆見到趙昆消失,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萬分喜悅的仰天長笑:
“我——踏——馬——終——於——自——由——了!”
聲音迴盪在山巔,久久不息。
—————
華光閃過,趙昆忽然出現在了某條大街上。
趙昆環顧周圍,大樓的屏幕顯示的文字是日語,附近幾乎沒幾個正常的行人,旁邊還有幾個奇裝異服的人神色驚愕的看着自己。
其中那個銀髮穿軍服的女性尤爲顯眼。
趙昆笑了,笑得非常開心,甚至讓旁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從來沒見過劇情角色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現實後第一反應不是警惕疑惑,而是大笑的。
“……哦,對了,差點還忘了這個。”
笑了片刻,趙昆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拍腦袋,眼帶笑意的不知從哪變出一簇花瓣,被他奮力往天空撒去:
“完!結!撒!花!”
五顏六色的花瓣紛亂飄灑,微風吹拂着讓它們飄向未知的方向。
這是趙昆最後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