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德從哈爾濱軍工大學習回來了,他提着行李走進廠區,拐到通向自己車間大門的小路。身後傳來汽車笛聲,他往邊上讓了一下,汽車笛聲還響,他又讓了一下,站在路邊的臺階上了,就在他轉身回頭看的時候,一輛敞篷吉普車從他身旁開過去,停在他的前邊,他看到坐在駕駛座上的背影酷似娜塔莎,但不敢確認,站在那裡猶豫着。
娜塔莎下了車,她美麗依然,一件乾淨的工裝套在連衣裙的外面,不繫釦子。她靠在車上,慢慢摘下墨鏡,望着愣在路上的龐天德。龐天德先是小聲後是大聲問:“娜塔莎?是你嗎娜塔莎?真是你?我的娜塔莎——”娜塔莎輕盈地跑到龐天德面前,深情地望着他說:“瓦洛佳,是我,你的娜塔莎!”
龐天德向四周看着,控制着自己,輕聲說:“娜塔莎,這是怎麼回事啊?”
娜塔莎故作嚴肅:“龐天德同志,我現在是蘇聯派駐中國的專家工程師,我已經來了兩個多星期了。就這麼回事。”
龐天德愣着,娜塔莎憋不住樂了,展臂上前說:“我的瓦洛佳,我想擁抱你,可以嗎?”龐天德往後躲着:“別別,這是廠區,有影響。”“爲什麼?中國人不擁抱嗎?”“中國人不擁抱,娜塔莎,這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咋像做夢一樣?”
娜塔莎說:“不是夢,是真的。龐,我在河邊等不到你,失望極了。我本想一直等下去,可是廠裡的加急電報把我召回去,原來男工程師都來中國援建了,讓我回廠裡工作。我聽到這機會,堅決要求來參加援建,找了市委書記才批准的。龐,你聽明白了嗎?”龐天德說:“我還像在夢裡。”
娜塔莎握住龐天德的手說:“不是夢,你看,這是我的手,有感覺嗎?”龐天德伸手握上說:“有,是你的手!我摸出來了,細長的,柔軟的,但很有勁。”
娜塔莎咯咯笑道:“瓦洛佳你真壞!這回相信了吧?”“相信了,可是,這是怎麼發生的呢?我還是在夢裡……”“噢——天哪,可憐的瓦洛佳,看來我真的要用其他辦法讓你清醒了!”娜塔莎又向龐天德走近些,幾乎捱上了。“你要幹什麼?”“讓你清醒啊,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娜塔莎呀!哎喲,你們的影響太多了,我得找個地方擁抱你,見面不能擁抱,這太殘酷了!”
龐天德笑了,他左右看看問:“你的車,有車庫吧?”娜塔莎指了指:“在專家樓下面。”“好,你去那裡等我。”娜塔莎把車開走了。
車庫的大門關着,只留一條縫,裡面有點暗。龐天德推門進來小聲喊:“娜塔莎,娜塔莎?”他往裡走着,娜塔莎突然從暗裡撲上來,緊緊擁抱他,兩人喘息着接吻。娜塔莎輕輕抽泣:“龐,龐……”門外有人說着話走過,二人停住,等人過去了,又擁抱在一起。娜塔莎說:“龐,抱緊我!你把我勒死吧,勒死吧!哎喲,輕點,你這熊……”
龐天德風塵僕僕地進院大聲喊:“我回來了,爸!紀子!”紀子從廚房跑到他跟前看着他,眼睛有點溼,她控制着情緒,微微鞠躬:“天德君,你回來了。請進屋吧。”龐善祖從屋裡出來,站在門前,咳嗽了兩聲。
龐天德問:“你們都挺好吧?紀子好像瘦了?”紀子心裡一熱,不禁淚涌眼眶,她接過龐天德的行李送進屋又出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一聲不吭地進了廚房。龐天德把父親扶到小桌旁坐下問:“紀子這是咋的了?”
龐善祖說:“娜塔莎又回來了,你還不知道吧?就在你們廠。”“娜塔莎來過?她們吵架了?”“那倒沒有,不過,看娜塔莎歡天喜地的,紀子能高興?你和娜塔莎,想怎麼辦?”“爸,我們倆這麼多年不容易,這回可是老天有眼,我們能錯過嗎?我要和她結婚。”
龐善祖說:“結婚?不成!這也太快了!”紀子在廚房裡,注意地聽着外面父子倆的對話。龐天德說:“爸!我們認識十年了!快嗎?”“那也不行!你媽去世,五年之內,家裡不能辦喜事。”“不是三年嗎?咋五年呢?”“咱們按山東老家的講兒,五年,人家還有守七年的。好好工作,娜塔莎不定什麼時候又走了,蘇聯生活比咱們好,她能留這兒?”
龐天德搖頭說:“爸,你橫豎是不讓我跟她結婚。我也不跟你犟了,別說五年,就是五十年,我也要她!”說着走向自己房間。
龐善祖氣得舉起柺棍指着龐天德,咳嗽着:“你把我氣死得了!”紀子跑出廚房,爲龐善祖捶背:“天德君,你太過分了!請不要再說讓乾爹生氣的話了。你要是把乾爹氣壞了,我也不會原諒你!”
夜晚,涼風習習,月光皎潔。紀子一個人在房頂坐着。龐天德拿了件衣服,也上了房頂,把衣服扔給紀子,坐在她旁邊說:“想家了吧?”紀子說:“想,回不去。”“我看,日本給你來信了,都挺好的吧?”“天德君,想說什麼就請說吧,你平時是不繞圈子的。”“我其實沒啥說的,陪陪你。”“那就請原諒了,請聽我說幾句吧。請問天德君,你這次去哈爾濱,是不是去找娜塔莎了?”“去了,可是沒見到她。學校不給假,我們倆沒遇上。”
紀子點頭道:“這就對了,還說完全是爲了工作那樣的話。從你走之前,我就看出來了,你們要偷越國境,去約會。到底被我猜中了。”龐天德說:“瞎說什麼!咋叫偷越國境?”“請放心,我不會告發你。不管怎麼樣,我們是一家人,我不能害天德君,我要保護你。”“知道就好。不過,你不該管我的事,我去不去哪兒,我跟不跟誰約會,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什麼?”
紀子說:“請天德君原諒,我不是管,就是問問。”龐天德說:“以後不許再問!”紀子委屈地問:“爲什麼?天德君難道一回家就要跟我這麼兇嗎?”“沒人跟你兇。”“可是你的聲音好大,樣子也好嚇人。”
龐天德起身拉她:“走,進屋裡說,讓別人聽見,好像我欺負你似的。”紀子掙扎:“我不走!請放開我!”龐天德急了,用力把她拉起來。紀子搖晃着掙扎。龐天德說:“別亂動,還想再掉下去一次啊!”紀子說:“掉就掉吧!死就死吧!你都說不許我再管你那樣的話,我在這個家裡還有什麼用!”
龐天德說:“你這丫頭今天怎麼了?吃槍藥了?”紀子看着龐天德,突然一頭撞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龐天德張開兩臂不敢碰她:“哎哎,放開——”但是紀子抱得更緊了,她的臉緊貼着龐天德的胸脯,淚水濡溼了他的衣襟。這時,圓圓的月亮緩緩藏進了一片雲後……
車間裡的生產線都在轉動着,娜塔莎和龐天德領着幾個技術員在一臺設備前測試完數據,技術員各自回崗位,他倆走進車間主任的辦公間。辦公間就在車間的一角,三面是玻璃,在裡面可以看到外面的大部分。
娜塔莎問:“龐,我的裙子好看嗎?”龐天德說:“真好看,從蘇聯帶來的?”“是的,我想送給紀子一件。龐,結婚的事,跟龐爸爸說了嗎?”“說了,他不同意,看來還得有個過程。”
娜塔莎說:“帶我上你們家做客吧,我會給他們做好吃的,我的廚藝又有長進了,我要讓老龐同志接受我。”龐天德說:“再過一陣兒吧,現在他們的情緒都不太好。”“我知道他們不歡迎我,可是我們不能見困難就退,要迎着困難上。這樣,我負責做老龐同志的工作,你負責做紀子的工作,說服他們讓我們結婚。上帝的旨意,把我又派到中國來了,難道你還想錯過這一次機會嗎?”
龐天德說:“當然不想錯過!紀子不是問題,主要是父親。他說母親去世不到五年,不能辦喜事。”娜塔莎說:“五年?我們都老了!這個老頑固,他怎麼比中國的皇帝還封建?他是有意拖延時間吧?”“有可能。”“龐,你明確告訴我,龐爸爸是不是要你和紀子結婚?”“是,可我堅決不答應!我只和你結婚。”
娜塔莎說:“那好,我們要爭取,幸福是爭取來的,不是等來的。”龐天德有些擔心:“怎麼爭?這是和平年代,你可不能亂來啊!”“哪能呢!這樣吧,你負責向組織上申請,我負責做龐爸爸和紀子的工作,跟他們溝通感情。”
龐天德和龐善祖在小桌前下棋,紀子在水槽前洗衣服。娜塔莎拿着大包小裹進院喊着:“大家好!親愛的龐爸爸,紀子,今天是星期天,我來和你們一起休假。”龐天德站起來說:“娜塔莎,你怎麼不打個招呼就來了?”娜塔莎把東西拿到廚房門口放下說:“沒關係的,東西我買來了,都是你們愛吃的菜。還有,廠裡給我們專家分了些牛肉罐頭、香腸、豬蹄,都拿來了,大家一起吃。”
龐善祖乾咳兩聲說:“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吧。”娜塔莎笑着說:“太好了!紀子,我們兩個,一起做吧?”紀子走到廚房門前,看了看娜塔莎買來的菜說:“對不起,我不習慣和別人一起做飯。要麼我做,要麼你做,請你選吧。”娜塔莎想了想說:“好,那就我做。”龐天德說:“我來幫你。”娜塔莎說:“不用,蘇聯的男人是不做飯的,我知道中國也是。”
紀子解下腰上的圍裙遞給娜塔莎說:“請在五點半準時開飯,乾爹的胃不好,不能餓的。還有,米飯不能太硬,請記住。那就,辛苦了。”娜塔莎說:“好,我知道,我開始了。”說着進了廚房。
紀子說:“
天德君,我那屋的櫃子門掉了,今天你有空,請幫我修一下吧?”龐天德說:“我這兒下棋呢。”紀子堅持道:“對不起,辛苦你了。”龐善祖揮揮手:“去吧去吧,我要聽戲了。”
龐天德看看立櫃的門說:“這合葉都掉了,我得去買合葉。”紀子攔住他,一伸手,手上的紙盒裡有新合葉。龐天德說:“我得去拿工具袋。”紀子一轉身,變戲法一樣拿出工具袋。
龐天德修着櫃門,眼睛不時瞟一下窗外廚房那邊。紀子站到窗邊,正好擋住他的視線。龐天德只好說:“我在這兒修,你還是去幫她一把,兩人做得快。”紀子說:“我不去,剛纔大家說好了的。天德君請別管了,這是女人的事。”“我怕她弄不明白。”“我開始也不會。她說了廚藝有長進那樣的話,應該可以的吧。”
龐天德說:“去幹點別的吧,你在這兒老晃我,你不是要洗衣服嗎?”紀子說:“衣服已經洗完了,我在這兒幫你拿東西。”“紀子,你可不如以前聽話了。”“對不起,打擾你們兩個了,是吧?”龐天德把鉗子“啪”地扔下皺眉道:“紀子!”紀子仍笑:“喲,怎麼了?請小心,別砸了手。”
娜塔莎跑來,隔着窗子喊:“紀子,燒牛肉,大蔥是放一根還是兩根?”紀子說:“請查書吧,你不是帶書來了嗎?真是不好意思。”“書上沒說,只說適量。”“那就適量了,書上說得對,我也是憑自己感覺放。”娜塔莎跑了兩步又回來問:“適量是多少?”龐天德大喊一聲:“一根!”紀子和娜塔莎都嚇了一跳。
櫃門修好,紀子款款走到小桌旁,敲敲桌子說:“五點半,可以開飯了!”龐天德和龐善祖分別走出自己房間。娜塔莎從廚房跑出來說:“馬上就好。噢,這個小桌子肯定不夠的。龐,請把你的桌子搬出來吧,快點兒。”龐天德搬出自己的桌子,放到小桌邊。娜塔莎先端出說兩盤菜放下:“龐,幫我上菜。”龐天德幫着她一趟一趟地上菜,擺滿了一桌子。
龐天德坐下,看着滿桌子菜說:“嗬!中西結合啊,不錯。”娜塔莎最後坐下說:“那麼,請嚐嚐吧?”紀子先拿起筷子挨個地嘗,嘗一樣菜吐一口:“這個鹹了。這個淡了。這個太酸了,醋放多了吧?這個又苦了,苦膽摳破了吧?請問你們蘇聯人吃魚怎麼做的呀?牛肉太硬了,沒焯水吧?這個菜沒放料酒,對不起我嚐出來了。這個是不要放醬油的。這是什麼呀?請不要這樣切呀,要順着切纔好,不然都碎了。這個又不爛,乾爹咬得動嗎?算了,乾爹,我給你重做兩個菜吧。”
娜塔莎愣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龐天德火了:“紀子!幹什麼你?找什麼碴兒!娜塔莎忙了一下午,做了一大桌子菜,這不挺好嗎?怎麼就不能吃?嗯?”龐天德說着,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菜,往嘴裡放着,還嗚嗚地說着。
紀子委屈地看着他,眼睛慢慢溼了,她“啪”地放下筷子,起身回自己的房間。龐善祖喊着:“紀子,紀子——”娜塔莎不知所措:“龐,是不是真的不好吃?都怪我。”龐天德賭氣道:“不怪你,怪她!不懂事。”
娜塔莎和龐天德在車間大門前鋪開圖紙佯裝研究,找機會說悄悄話。娜塔莎說:“龐,我發現你不老實。你對我說過,你沒有和紀子住在一起,可是,昨天我看到紀子的牀頭上,擺着你的襯衣和短褲。”龐天德忙解釋:“噢,那是她洗好了,還沒送到我屋裡去。衣服曬乾後,她都是疊好再送到我那兒去。”“真的?”“我怎麼會騙你?你不相信我?”
娜塔莎笑:“別急,我相信。只是,看到你倆這麼隨便,我不舒服。”龐天德說:“她是我爸的乾女兒,也算是我們家的一員。這很正常,你得適應。”“是啊,說說容易,可是我們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你們不相愛的人卻住在一起,這讓人很難適應!”
龐天德說:“娜塔莎,要是這樣,我搬出來,不在家住了,我住集體宿舍。”娜塔莎說:“噢——親愛的龐,你有這個想法就好了,我很感動。我不會讓你出來的,我知道,中國人的傳統,年輕人要跟老人一起住的,不然就是不、不孝。”龐天德笑了:“你真是個中國通了,啥都懂。”“龐,你笑了,你笑起來真有魅力!我想親你一口。”“別鬧!上班呢。”
紀子給龐天德裝飯盒,兩個飯盒,一個裝菜一個裝飯。龐天德問:“中午給帶什麼好吃的?”紀子說:“紅燒帶魚,土豆燉豆角,還有肉炒榨菜絲。”“不錯啊,多裝點,魚再裝點。”“這麼多還不夠?都夠兩個人吃了。”“我是強體力工作啊。”“你不是當主任了嗎?還用幹力氣活啊?”“大家在一起都串着吃,我有時候也吃別人的飯,也得讓別人吃我的飯,是吧?”
午飯時間,倆青工把熱飯盒的筐擡進來,一幫人圍上去拿飯盒。龐天德拿了飯盒走進車間辦公間,娜塔莎手裡端着飯盒,也急匆匆進來。龐天德打開飯盒說:“快吃吧。紅燒帶魚,土豆燉豆角。”娜塔莎夾了一塊魚吃着說:“哇,真香啊。是紀子做的?我得向她學習。”
早晨,紀子拿着兩個飯盒從廚房出來,夾到車後架上說:“天德君,今天是紅燒肉,黃瓜片炒雞蛋,給你裝得滿滿的,別掉了啊。”龐天德說:“嗬,伙食水平提高了。”“怕你不夠嘛。”
紀子多了個心眼兒,要看一下龐天德近來飯量大增是咋回事。快到午飯時,她坐公交車來到汽車廠底盤車間,透過車間的大窗戶,她終於發現了龐天德“飯量大”的秘密。紀子氣得使勁地跺着腳,轉身走了。她來到廠區大門的路旁,見幾個人正看宣傳欄上貼的通知,就也站在後面看。
原來是總廠後勤服務公司招收員工,要求條件不高,只要是本廠正式職工直系親屬或配偶,十八至四十歲,初中畢業,就可以報名。紀子心中暗暗高興,這可是一個好機會,要是能進廠工作,就可以和天德君整天在一起了。
傍晚,一家人剛剛吃完飯,龐天德撫着肚子說:“這大蝦餡餃子太好吃了,紀子,明天中午就帶這個吧?”紀子起身去廚房說:“對不起天德君,餃子沒有了,明天就吃食堂吧。請原諒。”
龐善祖說:“紀子,是不是伙食費有點緊張?要是他的工資不夠,明天起,我每個月再往裡貼十塊。”紀子說:“乾爹,請不用管。我心裡有數。”
早上,龐天德上班後,紀子對龐善祖說:“我去了他的車間,他每天把飯分給娜塔莎一半。乾爹,給天德君做多少飯我都樂意,可是給娜塔莎……”龐善祖生氣地說:“混賬!”紀子說:“乾爹,請別生氣,你也不用問他,省得吵架,讓他吃一段食堂再說。”
龐善祖說:“我怕他省錢不好好吃。”紀子說:“請放心,我每天晚上多給他加菜。”“那也中。不過,中午飯也挺重要,一大下午呢。娜塔莎也真是,人家帶點好東西,她也好意思吃?”
龐天德在職工食堂排隊,娜塔莎拿着飯盒進來,找到龐天德說:“龐,你沒帶飯?我在那邊等你。”龐天德買好飯,到娜塔莎的桌邊坐下輕聲說:“回到你們小食堂去吃,在這兒影響不好。”娜塔莎說:“吃飯有什麼影響?我這兒有點魚子醬,還有土豆泥,來,把你的菜給我點兒。”龐天德看看四周,輕聲道:“白菜燉豆腐,不好吃,你快吃自己的吧。”娜塔莎把他的菜拿過來吃着:“嗯,不錯啊。”
一條新的生產線剛剛組裝落成,一些工人在擦拭設備。娜塔莎說:“龐,這個班組,要挑你最好的工人,明天開始測試。”謝里耶夫說:“龐主任同志,你們要像愛護自己的姑娘一樣愛護它。”龐天德搖頭:“在中國,打這樣的比方是不行的,說明思想有問題。”
娜塔莎說:“有什麼問題?這比方很好啊?就是說機器很美,像姑娘一樣美。”龐天德笑:“女人啊,姑娘啊,美啊,不能總掛在嘴邊上,那是資產階級思想。應該說,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地愛護它。”
謝里耶夫問:“你們,在說什麼?他不同意嗎?”娜塔莎用俄語說:“他說,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地愛護機器。”謝里耶夫說:“噢——我很感動。可是,眼睛還是比機器重要的。”龐天德笑着搖頭:“越說越擰了。”
娜塔莎的吉普車停在車間大門外的小道上,她把一張圖紙鋪在車前蓋上,伏身看圖紙。下班了,工人們走出車間。龐天德出來,娜塔莎按了兩下汽笛,龐天德走過來說:“娜塔莎同志,你不是開會去了嗎?”
娜塔莎說:“噢,是的。我跟專家組的領導彙報了這個生產線設備的情況,他們明天要來視察。”她低聲道,“龐,一天沒見到,我想你啦!”龐天德看看左右,悄聲說:“我也想你了。你快去食堂吃飯吧,晚了就涼了。”娜塔莎說:“食堂的西餐做得不好吃,我太想吃中國飯了,帶我去你家吧?”“他們還沒想通呢,還是別去了。”“那你帶我去下館子,我要吃壇肉,熘三樣也行。”
龐天德猶豫着:“可是,我沒告訴家裡不回去吃。”娜塔莎說:“龐,你怎麼了?我們這像是在戀愛的人嗎?”龐天德下決心:“那好,我帶你去一個小飯店。那裡的菜好吃。”娜塔莎高興道:“太好了!走,上車。”
龐天德說:“不行,我哪能當着這麼多人上你專家的車?你先走,出大門一直走兩站地,右轉一個衚衕,建
設飯店。我騎車去。”娜塔莎笑着說:“建、設、飯店,天哪,我們像回到了十年前,成地下黨了!”
真不巧,飯店內部整修,停業一個月。龐天德說:“回去吧,吃食堂還趕得上。”娜塔莎說:“晚上我們專家都去小禮堂看電影,你跟我去吧。”“那是俄語的,哇啦哇啦我不想看。”“那,你親我一下。”“大街上啊,同志!好啦,明天見,你先走。”“龐,你真可恨!”娜塔莎開車走了。
龐天德騎車拐進小街,迎面看到娜塔莎的吉普車停在離院門稍遠的路邊。娜塔莎坐在車裡,看着龐天德騎到吉普車前,笑着下車,手裡拿着一瓶紅酒說:“正好,我的車裡還有瓶紅酒,我們發的,送給龐爸爸。”“你沒回廠裡?”“我今天非吃中國飯不可!”
二人進院子,龐天德喊:“爸,紀子,娜塔莎來了。”龐善祖從躺椅上起來,紀子從廚房裡出來,二人又是面面相覷。
娜塔莎說:“龐爸爸,紀子,不速之客又來打擾了,對不起。龐爸爸,這是送給你的。紀子,這是送給你的。請收下吧。”娜塔莎把酒遞給龐善祖,又變戲法一樣從身上掏出一個髮卡,不由分說戴在紀子頭上說:“噢,真的很漂亮啊!”紀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進廚房去了。
龐天德說:“吃飯吧。我看看吃什麼?喲,這麼好,白菜粉條燉豆腐,加海蠣黃的?這是熘三樣。”紀子從廚房端出一個小砂鍋放到桌上,龐天德打開:“呀,醋燜魚?紀子,你辛苦了啊!”龐善祖:“別貧了,吃吧。”娜塔莎表現得很客氣,一個勁兒地說謝謝。
晚飯後,龐天德和娜塔莎爬上房頂,龐天德拉着小風琴,二人大聲唱歌。
紀子給龐善祖端來洗腳水說:“乾爹,我想求您一件事,請您答應我。請您跟天德君說,他跟娜塔莎,在外面怎麼好我都不管,也管不着。可是,請他以後別把娜塔莎帶到家裡來。”龐善祖問:“這話,你怎麼自己不跟他說?”
紀子說:“您是爸爸,說的有用;我說了,他又會生氣。乾爹,我說這樣的話,您不會怪我吧?”龐善祖嘆了一聲:“唉,你是對他還不死心啊!我怎麼能怪你,這是人之常情。”“我已經徹底死心了,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乾爹知道,你的心還不靜,所以,娜塔莎來了你不舒服。孩子,真是可憐你了!”
紀子說:“乾爹,廠裡的服務公司招工,我想跟天德君說,請他給我去報名。請您支持我,幫我說話。”“你要出去工作啊?”“我早上把中午飯做好,您中午自己熱一下就可以了。晚飯我回來做,就是比每天晚開飯一個小時。應該,沒問題吧?”“紀子,你知道,乾爹還有點積蓄,別說養你一個,就是再有兩個,也夠了。”屋頂上傳來娜塔莎爽朗的笑聲,紀子神色黯然地站起鞠躬道:“乾爹,請支持我吧。”
吃早飯時,紀子說:“天德君,廠裡的服務公司在招工吧?請你給我也報個名。”龐天德問:“你怎麼知道?”“那天你的兩個朋友來家裡喝酒,他們提到這個事,說後天是報名最後一天。對吧?”
龐天德說:“你不是不想出去工作嗎?”紀子說:“現在想了。再說,多一個人出去掙工資總是好些,我不能總是這麼讓家裡白養着。請答應吧。”“可是,你每天做家務,也很辛苦啊,這不也算是工作嗎?”“天德君,我是家裡的保姆嗎?”“說什麼呢!很多家屬都爭着報名,就那麼點名額,爭得挺厲害。”“你是領導,照顧一下總可以吧。”“正因爲我是領導,影響不好嘛。這樣,你要真想工作,我再另外給你找個機會。”龐天德害怕娜塔莎不喜歡紀子來廠工作,有意推辭。
紀子看着龐善祖尋求支持。龐善祖說:“這個機會多好啊!只要符合條件,什麼領導不領導的,咱也沒搞特殊。”龐天德問:“爸,你也支持她去?”“去嘛,年輕人不能總貓在家裡,是你說的嘛。”
在車間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裡,龐天德對娜塔莎說:“總廠成立後勤服務公司,安排家屬就業,紀子也要來,我正猶豫着給不給她報名。”娜塔莎說:“龐,爲什麼猶豫?這是好事啊!紀子那麼年輕,應該出來工作!去給她報。”“你真這麼想?”“是啊,紀子比咱們小不了幾歲,咱們在工廠這麼有趣地工作,她在家裡待着,差距多大啊!她一定渴望工作。這是多好的機會啊!”
龐天德說:“我以爲你不想讓她來工作。”娜塔莎不明白:“有什麼問題嗎?”
龐天德呆呆地盯着娜塔莎:“啊,沒有,那就給她報。”“喂,龐,你今天怎麼了?平時都不敢這麼大膽地看我的。”“娜塔莎,我發現,你真是個好姑娘,是個天真的姑娘,善良的姑娘,還是個無私的姑娘!”娜塔莎驚呼:“天哪,龐,我們相愛十年了,你還沒有說過這麼動人的話!哦,在信裡是寫過的,但是你們中國人,都不善於用說來表達。我太感動了!”
龐天德忽然大着膽子說:“娜塔莎,我想親你。”娜塔莎十分驚喜:“現在?上帝!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我要站不住了!來吧,既然你敢了,我當然敢!”
娜塔莎微張雙臂,剛想上前,龐天德退後一步:“等等,去車庫。”娜塔莎說:“車庫?真的?”龐天德湊向娜塔莎的耳邊:“下了班,我去找你。”娜塔莎跑向自己的吉普車。
車庫裡光線很暗,只能看見兩人的輪廓。龐天德和娜塔莎接吻後分開,各自喘息着。龐天德說:“娜塔莎,結婚的事,我已經寫了報告,但還沒交上去。我想,還是要先做通爸爸的工作,不然,就是組織上批准了,他不同意,也會很被動。”“龐,我理解。”娜塔莎說着又親吻龐天德。
龐天德問:“咦?娜塔莎,你什麼時候把車篷扣上了?”娜塔莎說:“昨天不是下雨了嘛……龐,你什麼意思啊?”龐天德一把把後車門打開,娜塔莎愣了一下,突然抱住龐天德,兩人向車座上倒下去,很快,傳出娜塔莎的喘息和呻吟聲。
下班回來,龐天德把表格給紀子說:“這是報名表。記着啊,你叫龐紀子,我都給你填好了。”紀子鞠躬道:“天德君,多謝了!”“又鞠躬。以後記着,在家裡不要鞠躬了,要出去工作了,這習慣得改。明天你去廠裡面試。”“那我,坐你的車子去吧?”龐天德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坐公交車去吧,我帶你影響不好。”
紀子到廠裡面試,幹部看着紀子的表格說:“龐主任的妹妹啊,好。有初中畢業證嗎?”紀子說:“我是在日本上的初中,畢業證在日本呢。”幹部嚇了一跳:“什麼?你是日本人?”紀子說:“我是龐家收養的,戰後沒回去。”“這還真是個新情況,政策上沒有。你們有收養手續嗎?”“對不起,還沒辦呢。”“姑娘,你在外面等等,我們請示一下。”
幹部向白副廠長請示,白副廠長說:“要是有正式的手續,可以考慮。沒手續,誰知道怎麼回事?出了問題誰負責?我的意見是先不招。”招工幹部打電話給龐天德,把情況講了。龐天德急忙從車間跑出來,找到白副廠長說:“白廠長,可以先把她招進來,手續我再辦。行吧?”
白副廠長說:“收養了這麼多年,爲什麼沒辦?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龐天德說:“二十多歲的姑娘能有啥問題?就是那幫辦事的人推託,怕擔責任。”白副廠長說:“小龐!好了,就這樣,我要開會了。”
龐天德氣呼呼地出來,正好碰到娜塔莎,她看到龐天德的樣子就問:“是不是因爲紀子的事?”龐天德說:“是,他不同意,打擊報復!”“他爲什麼報復你?你得罪過他嗎?”“他想讓他的女兒跟我好。”
娜塔莎問:“好?好是什麼意思?”龐天德說:“就是談戀愛。”娜塔莎驚呼:“天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在我來之前還是之後呢?”“是在你來以前,被我拒絕了。”“她女兒漂亮嗎?”“我見都沒見過!他說他女兒在大禮堂聽我作報告,就看上我了,你說這叫什麼事?”
娜塔莎嚴肅地說:“噢,龐,你經受的考驗真夠多的!以前有個紅姑娘,現在不只有個紀子,還有廠長的女兒。龐,我很感動!”龐天德說:“又感動什麼?”
“龐,知道我爲什麼問你是在我來之前還是之後嗎?那是因爲,這是不一樣的。在我來中國之前,我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面,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真的在一起。其實我們心裡也都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在那個時候,廠長的女兒要和你好,這是多大的誘惑啊!”
龐天德說:“娜塔莎,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對我這麼沒有信心?我怎麼會跟另外任何一個女人好?你忘了我的承諾了?忘了我說的話了?”“我沒忘,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多麼堅定!多麼堅強!多麼愛我!”龐天德的氣一下子全消了:“娜塔莎,你把我誇得不好意思了。”
龐天德帶着紀子從辦公樓裡走出來說:“你先回家等信兒。”紀子問:“你說,娜塔莎真能幫我辦?”“她答應了,就能辦。蘇聯專家很有面子,廠領導們都給面子。”“天德君,爲了我的事,你把副廠長得罪了,真是對不起。”“這有什麼,他那樣的領導,就該教訓。”紀子驚恐地看四周:“天德君,你可不要亂說話,在外面要,夾着、尾、巴、做人。”龐天德笑:“誰教你的這些?”紀子說:“乾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