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德一到齒輪廠,就醉心於技術改造,他還向廠長建議重新設計生產線,更新設備。廠長告訴他,需要大筆資金的事,廠裡做不了。原有的兩個工程師,一個被人挖走,一個退休,沒人真正懂設備,機器壞了都沒人管。請他來就是想維持現狀,要搞些小改造、小革新還可以。龐天德很失望。廠長爲了安慰他,給他撥了五萬塊錢,讓他先慢慢搞着。
龐天德真是個技術迷,給他根針就當棒槌。他很快就看好一個項目,挑一個伶俐的工人做助手,在車間的一臺小機牀前反覆試驗起來。爲了購買需要的機件,他花光了那五萬元,還自己往裡貼。
住宅樓窗口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龐天德書房裡的燈還在亮着。他伏案對着一大堆圖紙計算。娜塔莎揹着大行囊,風塵僕僕地進來喊:“我回來啦!這一趟收了點好貨。”龐天德說:“娜塔莎,你回來的好,我正需要你。”娜塔莎笑着:“是啊?我也需要你,那我們去河邊吧?”龐天德發窘:“說什麼呢。我正在改造一個設備,你得幫我看一下圖紙。”
臥室裡,娜塔莎在梳妝檯前擦着臉說:“瓦洛佳,這幾個月你拿回來的工資,怎麼都不太多啊?不是給你規定月薪五千嗎?”龐天德搪塞:“啊,廠子現在不景氣,有時候壓着一部分工資,先不發。”
龐天德無奈,跑到兒子的公司裡,毫不隱瞞地把他的尷尬事說給龐裡奇聽。龐裡奇的公司也不景氣,但他還是痛快地拿了兩萬塊說:“爸爸,先把工資補上吧,家裡的和平很重要。”
剛吃過晚飯,娜塔莎說:“龐,我們到客廳,開個家庭會議。”龐天德說:“又怎麼啦?就這麼兩人,開什麼會?龐裡奇也不在。”娜塔莎說:“龐,我要正式地跟你談判,請你交出家裡的財政大權。”“家裡現在就那麼點錢,還有什麼財政大權?誰用誰花就是了。”“不是,我要你如數交出每個月的工資,然後由我調配家裡的支出。”
龐天德說:“我不是都拿回來了嗎?”娜塔莎說:“那不夠。其他的呢?”龐天德拿出個信封說:“在這兒,我都拿回來了,兩萬元。”娜塔莎愣了,來回看着那兩萬元。龐天德說:“是真的,不是假錢。”娜塔莎說:“以後每個月要如數上交,不許剋扣!”
龐天德搖頭:“那不行,我得有一定的空間,以備有些別的用處。反正最後還上就是了。”娜塔莎說:“別傻了,這個工廠比上一個也好不到哪兒去!你還想往裡搭錢,搭得起嗎?”龐天德裝迷糊:“搭什麼錢?”娜塔莎站起來說:“好,會議結束,決議已經形成,你得執行!”龐天德叫苦:“哎?我還沒發表意見呢!”
事情正如娜塔莎所說,齒輪廠被別人兼併,停工停產,等着談判。龐天德的技術改造白搞了。楊廠長苦笑着告訴他,要是想留下繼續幹,每月只能發一千元。龐天德呆愣了一會兒,站起來往外走着說:“算啦,我那點錢留給廠裡吧,不要啦。不幹了,徹底不幹了——”
聽龐天德講他不幹了,娜塔莎笑道:“這真是個好消息!不幹了你就可以休息了,我們就可以實現去木屋的計劃了,可以重新度蜜月了。噢,事業結束了,愛情又開始了。我太高興了!”龐天德嚴肅地說:“娜塔莎!中國現在搞改革,很多企業出現了問題,我高興不起來,請你照顧我的情緒!”娜塔莎收了笑容:“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中國的企業出了問題,我也很痛心,可是那不是我們能解決的問題。再說,你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不要去管那些事了,好嗎?”
風平浪靜,陽光很好。河邊架着兩根釣竿,院子角落裡,支着個小火爐,上面烤着魚片。魚肉嗞嗞響着,流出了油滴。龐天德坐在木屋前的小桌旁,在一個大筆記本上寫着:
1940年的冬天,那一年的雪是我這一生中看到的最大的雪,我記得很清楚。因爲就在那一年冬天,我認識了我的愛人娜塔莎……
釣竿上的鈴鐺響起來。龐天德放下筆跑到河邊,其中一根釣竿被魚拽跑了,他跟着追了幾步站住,看着釣竿順流而去,突然笑了。龐天德張開雙臂,轉身對山林和河流大喊:“噢——娜塔莎——你在哪兒——你出來吧——娜塔莎——我愛你——我找到你了——”他跑回到桌旁,又抓起筆快速地寫起來:
我看着她灰藍色的眼睛和一頭金黃色的頭髮,當時就想,這麼艱苦的環境裡,怎麼冒出這麼一個像仙女一樣的美人啊……
龐裡奇把龐天德從河邊木屋接回家說:“爸爸,以後別自己去河邊了,要去,跟媽媽一起,或者我陪你去。”龐天德說:“怕什麼?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現在不是年齡大了嘛。”“唉,不知不覺成老人了!算啦,說說你吧,生意怎麼樣?”
龐裡奇說:“現在生意不好做,人人都跟猴子那麼精,還淨說假話,你都不知道誰是真的。你做生意那幾年,也是這樣嗎?”龐天德說:“不一樣。那時候剛剛開放,大家都不太會做生意,也沒那麼多心眼兒,生意好做。現在都緩過勁來,進入原始積累階段,這得有個過程。”
田嫂端了一杯茶過來放下,龐天德端起聞了一下問:“田嫂,這是什麼茶?”田嫂支吾着:“這是……”娜塔莎跑過來說:“哎,我來解釋。瓦洛佳,現在,家裡收入大幅減少,我們得節省預算。從今天開始,我,停止喝咖啡和牛奶,你呢,能不能喝商店裡的普通茶?就不再往南方寄錢買大紅袍和新綠茶了。好嗎?”
龐裡奇說:“媽媽,有那麼嚴重嗎?”娜塔莎說:“很嚴重!你不當家你不知道。”龐裡奇說:“爸爸,對不起,我下月就給你南方那個朋友寄錢。”龐天德無奈道:“不用,就喝這個吧。”龐裡奇說:“不行。您一輩子就這麼點愛好,我得讓您喝上。”龐天德搖頭:“唉!都這個程度了?我還沒思想準備呢!”娜塔莎說:“因爲你一直沒缺過錢。用中國話講,由苦到甜易,由甜到苦難。對吧?”龐天德說:“算了,還能喝上茶,跟舊社會比夠甜的了,還說什麼苦!”
娜塔莎把她的小商品擺滿了陽臺,往大行囊裡裝。龐天德坐在陽臺上,一會兒拿起個東西看看。娜塔莎說:“你看,這是俄羅斯的貨,只有莫斯科纔有,拿到哈爾濱能賣上好價錢;這是我託人從瀋陽淘來的,那邊沒這個東西,也能賺錢;這個,可是很值錢的古董啊!”龐天德說:“娜塔莎,你要真喜歡做貿易,爲什麼不跟兒子一起,把他的天奇公司做起來?那好歹也算是經商。你這……”
娜塔莎說:“別小看我這大行囊,現在全家都靠它呢。另外,我這是樂趣,懂嗎?我不想當商人。我拿俄羅斯的一個胸針,換中國的一個老花鏡;再用這個老花鏡,換莫斯科的一把茶壺;然後用這把茶壺,換中國的一件旗袍;再用這件旗袍,換俄羅斯的一把軍刀;再用這把軍刀,換中國的一輛自行車!神吧?”
龐天德不屑地笑了:“你做公司,一次可以做三百輛自行車。”娜塔莎說:“不,這個過程和那個過程不一樣,你體會不到我這整個過程的樂趣。你那是賺錢,人都陷到合同裡,互相欺騙;而我這是生活,懂嗎?生活!”“我是不想讓你這麼辛苦。”“不辛苦。龐,你放心。兒子可以讓他自己奮鬥,我會管你的,我會爲我們兩個養老的。”
龐天德笑:“哪裡有那麼嚴重,我靠打魚都可以養老。要不,咱們回海東去吧?海東還有那麼大一套房子。你記得吧,像這樣的晚上,咱們就可以上到屋頂,吹海風,望月亮。”娜塔莎認真地說:“龐,我不能跟你回去。你忘了,這裡有我們初戀的回憶,有我們重逢的喜悅,有我們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有能見證我們愛情的這條河,還可以望到我的家鄉。”
龐天德說:“可是,海東也有我們的回憶啊!我們在海東也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日子。你不喜歡海東嗎?”娜塔莎說:“是的,我不喜歡海東。海東的家,龐爸爸不喜歡我,紀子也不喜歡我。我更喜歡這裡,喜歡河邊。這裡有我們的夢。”
田嫂提着自己的一點兒行李要走了,娜塔莎和龐天德在給她送行。娜塔莎說:“田嫂,這是這幾天的工資,請收下。”田嫂說:“哎喲不用了,你們現在也是困難時期。”龐天德說:“拿着吧田嫂,這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田嫂說:“其實,我不要工資也行,能吃飽飯就行。”娜塔莎說:“我先生不讓那麼做,他說那是在剝削你。”龐天德說:“田嫂,等什麼時候情況好轉了,我們再請你,好吧?”田嫂出門走了。龐天德和娜塔莎互相看着,又回頭看着被田嫂收拾得很整齊的屋子。娜塔莎說:“這起碼可以保持一個星期。龐,晚上吃漢堡可以吧?”龐天德苦笑。
早晨,街邊公園裡,龐天德在打太極拳。娜塔莎對着掛在樹上的沙包練拳擊,有人好奇地看她。眼看太陽老高了,龐天德和娜塔莎纔回家。龐天德說:“娜塔莎,以後跟我學太極拳吧。你這麼大歲數,拳擊運動量太大。另外,形象也不好,引得那麼多人看你。我們這把年紀了,出來進去要體面一些。”娜塔莎瞪眼:“龐!我有意見!歲數大怎麼啦?我就願意練拳擊,不想學慢吞吞的太極拳。別人又沒嫌我形象不好,又沒嫌我不體
面,就是你在嫌我!”龐天德說:“那,我們分開晨練吧,我上后街那個公園去。”
娜塔莎喊着:“龐天德!我真的很生氣!回家!開會!”龐天德說:“我不回,願意回你自己回。”娜塔莎把肩上的沙包一下子扔給龐天德,自己進家了。龐天德抱着沙包,無奈地跟着進去。
田嫂走後,家裡凌亂不堪。龐天德進來,把沙包扔在門後直喘氣。娜塔莎說:“龐,我認爲我們現在有必要對家裡進行整風,整頓你的思想!”“還是整頓整頓這個家吧,你看看亂成什麼樣子了!”龐天德說着進了廚房。娜塔莎衝到廚房門邊喊:“你已經不止一次流露出對我的年紀、對我的形象的無奈和失望。你的這種思想苗頭非常不健康!非常危險!非常……”
龐裡奇開門進來,手裡拿着一個包裹問:“又怎麼了?”娜塔莎氣呼呼地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在對你的父親進行思想整頓。他的思想意識有問題!”龐天德從廚房出來,端着兩碗粥放餐桌上說:“別聽她的。”
龐裡奇說:“這是海東的白愛紅阿姨寄來的大紅袍。她昨天給我來電話,問收沒收到。她還讓我告訴你,海東的房產政府要拆遷了,問你怎麼辦?”龐天德說:“不是說文物保護嗎?現在倒要拆遷。這叫什麼事?”
娜塔莎一直在翻過來調過去地看那個包裹,她把包裹往桌上一蹾:“哼!我給你停了大紅袍,她給你寄來大紅袍,很巧啊!”龐天德說:“娜塔莎,別鬧了。停了大紅袍是因爲家裡經濟條件下降;她寄來大紅袍是她知道我常喝這個。兩件事不挨着,完全是巧合。”龐裡奇忙說:“是啊,爸爸又有大紅袍喝了,這不是很好嘛!”
娜塔莎說:“你別插嘴!龐,紀子得不到你,卻把你託付給白愛紅,因爲白愛紅一直在追求你。當年是不是這樣?”龐天德急了:“怎麼又扯到白愛紅身上?”娜塔莎衝到屋裡,又衝出來,把一本書拍在桌上:“書上寫着愛紅,是什麼意思?”龐天德說:“不就是個名字嘛。”娜塔莎說:“別以爲我不懂,中國漢字裡,不帶姓寫名字,跟俄國一樣是愛稱。她爲什麼跟你用愛稱?這個咱們必須認真地談清楚。”
龐裡奇忙打岔解圍,對龐天德使眼色:“啊,我剛想起來,爸爸,您的一個老客戶,有筆生意一定要跟您談,不跟我談。走吧,去見見。”娜塔莎吼道:“站住!哪兒也不準去。今天的問題必須今天解決。龐裡奇你說,白愛紅是不是很細緻地打聽你爸爸的情況?”龐裡奇說:“哪裡啊,沒有,就幾句話。”
娜塔莎說:“你媽媽在你這個年紀就是特工了,別想瞞我!你在撒謊。”龐裡奇說:“媽媽您也太自負了吧?您忘了我是您的兒子,那白阿姨就算有什麼想法,會跟我說什麼嗎?”娜塔莎問:“龐,她爲什麼還不結婚?”龐天德說:“我怎麼知道?這是她的私事。”娜塔莎翻開書說:“還有,這天德兄是怎麼回事?兄?叫得多親切!”龐天德解釋:“兄就是哥的意思,跟那種感情無關,知道嗎?你在中國待了這麼多年,還不懂這個?”
娜塔莎冷笑:“是啊,紀子當年也是叫哥的,叫得很親切。”她突然提高聲調,“可是她們都是愛你的!”龐天德嚇了一跳,拍了下桌子說:“可是我現在是跟你在一起!對嗎?我們既然相愛,我可以容忍這一切,容忍我們不同的觀念、不同的習慣、不同的喜好,等等!但我不能容忍你懷疑我的感情!懂嗎?”龐天德不解氣,啪地摔了桌上的杯子,進到書房去了。
龐裡奇撿起一個杯子碎片說:“天哪,這是他心愛的東西,清代的古董啊!”娜塔莎轉身尋找着,舉起一個檯燈要摔。龐裡奇抱住她:“媽媽別摔,這個家夠亂的了。爸爸可是花了一輩子找你的人啊!”娜塔莎說:“我知道他愛我,可是我們的生活,爲什麼這麼不和諧啊?我真想回到,他四處找我的那個年代!”“媽媽,那已經不可能了,您得重新學習。”“學習什麼?”“生活。”
龐天德又離家出走了。娜塔莎到老郭魚館去找,那裡沒有。她又划船到河對岸木屋前一看,門上掛着一把大鎖。她拿出鑰匙開門進去,看了一圈又出來跑到隔壁,門也鎖着。她呆呆地走出院子,眼裡慢慢涌出淚水。她喊着:“龐!龐——瓦洛佳!你出來吧!你在哪兒——”
娜塔莎回家窩在沙發上,用紙巾擦淚。龐裡奇從廚房裡端出兩碗泡麪說:“媽媽,我只會做這個,吃點吧。”娜塔莎說:“我吃不下。他竟敢離家出走,我還沒走呢!”龐裡奇吃着面說:“那您走啊。家裡剩我一個好管理,你們在家太亂。”
娜塔莎說:“你爸爸沒找到,你還有心吃麪!”龐裡奇停下筷子說:“吃飽了好找啊!”娜塔莎說:“他什麼字條也沒留下,能去哪兒呢?日本是不可能的,會不會回海東找白愛紅了?”龐裡奇說:“不會吧?他不是要讓我去海東處理房產的事嗎?就是爲了避嫌嘛。”娜塔莎“哼”了一聲。
龐裡奇說:“媽媽,過兩天,瓦茲洛夫叔叔一家,還有紀子阿姨一家就都到了。”娜塔莎問:“啊?你把他們找來幹什麼?”龐裡奇說:“你和爸爸的婚姻出現了危機,請他們來調解一下,大家也藉此聚一聚敘敘舊。”“誰說我們的婚姻有問題?”“媽媽,要面對現實。您不覺得你們的生活,需要好好梳理一下嗎?”娜塔莎把膝蓋抱起來,低着頭說:“他們會笑話我的。”龐裡奇抱住她:“不會,他們都是好人。”
龐裡奇陪媽媽到火車站迎接客人。娜塔莎與瓦茲洛夫和卡佳分別擁抱,然後又接受紀子和朵兒的鞠躬。龐裡奇要請客人到貴賓樓吃飯。紀子說:“算啦孩子,回家吧,我來給大家做飯。”瓦茲洛夫說:“很好,我很願意吃紀子做的中國菜。”
晚宴結束後,瓦茲洛夫把龐裡奇拉到陽臺上問:“你爸爸走之前,跟你說什麼了嗎?”龐裡奇說:“沒有啊,我根本不知道。”“你猜他還能去哪兒呢?”“不知道。”“他這樣躲開一段不見面,就能解決問題嗎?”“不知道。也許有好處,都冷靜一下。”瓦茲洛夫停了一會兒,突然問:“是你的主意?”龐裡奇一愣:“怎麼會是我?”瓦茲洛夫拿出一把黑色閃着光亮的軍刺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的軍刺,是我當年在戰場上繳獲的。喜歡嗎?”龐裡奇眼睛發亮:“當然!”“想得到嗎?”“當然!”瓦茲洛夫說:“就一個條件,帶我去找你爸爸。”龐裡奇說:“啊?他讓我誰也不許告訴的。嗐!到底說出來了。”瓦茲洛夫哈哈大笑。
紀子在廚房裡煮咖啡。娜塔莎在旁邊看着說:“紀子,你笑話我了吧?”紀子搖頭:“哪能呢!你和天德君,你們的個性都太強,到了這個年紀,應該多說些對不起、是我不好這樣的話。”娜塔莎故意問:“還用鞠躬嗎?”紀子認真地說:“必要的時候,應該用的。”娜塔莎苦笑擺手:“你就是來教我這個的?”紀子說:“我來是要告訴你,那個白愛紅,天德君不愛她的,對你沒威脅。”
娜塔莎問:“她爲什麼還不結婚?”紀子說:“那是她的事,跟天德君沒關係。”“你也是永遠向着他說話。”“娜塔莎,你們這一生,多不容易!要珍惜。”
娜塔莎說:“不容易,就要珍惜嗎?也許,永遠不容易下去,才最好。”紀子搖頭:“娜塔莎,你別亂想,去招呼他們吧,我給你收拾一下廚房。”娜塔莎看着紀子的頭髮,傷感地說:“紀子啊,我們都老了!”
朵兒坐在書房裡的大轉椅上,龐裡奇在屋裡踱着步說:“你說,爸爸窮其一生,找到了他的娜塔莎,可是怎麼樣?我現在明白了,婚姻和愛情,真是兩種太不相同的東西了!”朵兒說:“這很簡單,爸爸要找的是情人,不是老婆;你媽媽在等的,也是情人,不是丈夫。是婚姻破壞了這一切!”
龐裡奇想了一下說:“朵兒,我上次就發現,你這個丫頭,怎麼像個政委一樣?”朵兒道:“那我可當不起。”龐裡奇說:“總之你說得對,我這個當哥哥的比不了。你說下去。”朵兒笑了:“他們是找對了情人,沒有找對伴侶。”“以你的意思,他們過不下去了?”“以情人的關係,沒問題;以夫妻的關係,難了。”
龐裡奇說:“我越來越覺得你像個小巫婆了。這話你跟紀子阿姨說過嗎?”朵兒說:“傻哥哥,我們是晚輩,這話只能我們倆說;跟我媽媽,跟你媽媽,都不能說的。明白嗎?”“不明白。”
朵兒說:“你真傻啊?因爲只有我的媽媽才最適合做老婆,這誰都知道。這話要是從我的嘴裡說出來,那還得了!你媽媽會恨我的。”龐裡奇抱住頭:“我腦子有點亂。咱們家的事,真有意思啊!那怎麼辦?”
朵兒說:“這個事,只能他們兩人自己拿主意,別人是幫不上忙的。”龐裡奇說:“那我請大家,不是白來了?”朵兒說:“哥哥這主意非常好。我們大家聚一聚多好啊!再說我也很想爸爸,很想你們。”龐裡奇笑:“越說越像政委了。”
瓦茲洛夫和娜塔莎坐在陽臺小椅子上。娜塔莎說:“他變得陌生了,不是以前的龐了。”瓦茲洛夫說:“不可能,他是不會變的。以前的龐是什麼樣子的?”
娜塔莎說:“以前我們是平等的,他尊重我;現在他跟我提
要求,干涉我的生活。哎呀,他嫌我揹着大行囊不體面,丟人;他說我練拳擊的形象不好;他嫌我胖。瓦茲洛夫,我真的變化那麼大嗎?形象不好嗎?我年輕時很漂亮吧?你不是因爲我漂亮才追我嗎?”瓦茲洛夫有點尷尬:“那當然。可是中國的男人就是這樣,一旦你成了他的女人,他就會把你看做自己的物品,當然要管你。”
娜塔莎說:“只是中國男人是這樣嗎?別的男人呢?”瓦茲洛夫說:“也許吧。總之,以我對他的瞭解,要想讓他適應你,是不太可能的。”“那,就只有我適應他嗎?”“嘿嘿,那也是不太可能的。”
娜塔莎生氣道:“瓦茲洛夫!你是來勸解的還是來看熱鬧的?”瓦茲洛夫說:“別生氣,當然是來勸解的。你們要各自退讓一步,誰也不干涉誰的生活,也許……”娜塔莎搖頭,望着窗外的夜空自語:“那還叫婚姻嗎?”
卡佳在臥室裡幫着娜塔莎疊衣服說:“娜塔莎,結婚了,你就要學會像個主婦一樣地生活。你看看你的臥室……”娜塔莎說:“我是主婦啊,可主婦不是老媽子!”卡佳說:“爲自己的男人當老媽子,有什麼不好?你不是愛他嗎?不是等了他一生嗎?等他幹什麼?”娜塔莎說:“是啊,等他幹什麼?難道等了一生,就等着給他當老媽子嗎?”
卡佳哭笑不得:“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看,我跟瓦茲洛夫,都有三個孩子了,可是我們生活得很好。”“那是因爲你們都是俄羅斯人。或者,像瓦茲洛夫說的那樣,是你適應了他。可是中國的男人,對女人要求太多了!”“娜塔莎,原諒我說句實話,你要總是這麼想,你們的婚姻就難維持了。”
小河的水緩緩流着,河邊的小路通向不遠的邊境小村,村邊草房的院子裡,有兩隻雞,一隻狗。靠房牆邊有個用茅草搭起的涼棚,涼棚裡有個大木頭桌子,桌子邊坐着龐天德。龐天德頭髮很短,卻蓄起了鬍子,鼻樑上架着老花鏡。他不時在大筆記本上寫幾行字,微風調皮地掀動他筆下的紙頁。
跳傘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死還是會活着,想都沒想就跳下去了。但是在那一瞬間,我還是閃了個念頭,爲娜塔莎祈禱了一下,我真希望她活着。我們男人無所謂,可是她,那麼美麗的一個姑娘,她怎麼能死?她得活着……
瓦茲洛夫把車開到柴門前,停車推門而進。龐天德擡頭平靜地說:“我就知道年輕人不可靠。你是怎麼逼供信的?”瓦茲洛夫把手裡提着的酒和小菜放到桌上:“放心,你的兒子,我不會動他。我有別的辦法。誰都有弱點。”
二人碰杯。龐天德說:“呀,真是好酒啊!有日子沒喝酒了。”瓦茲洛夫說:“你倒會找地方,有幾十年沒來了吧?”“是啊。還是那年跳傘,我跳在河這邊,娜塔莎跳在河那邊。我們就在這個小村子裡休整。日本兵就在前邊的小鎮子上。哎呀,光陰如箭,快五十年了……”“那時候我在邊境那邊,得不到你們的消息,急得直跳腳,恨不得把電報員斃了。你在寫什麼?”
龐天德說:“回憶錄。”瓦茲洛夫說:“別寫了,得先解決問題。跟我回去吧。”“我不回。”“你不回也得回!那麼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呢。你跟娜塔莎,不能這麼僵下去,總得有個結果。”“我想自己靜一段。”“你這是逃避,沒用的。要面對現實,走吧!”“不走。”“那,決鬥!”
兩人站起身打拳,龐天德已經喝得搖晃了,不敵對手。瓦茲洛夫高舉雙臂:“我勝了!”龐天德只好一邊收拾行李包一邊說:“不對,原來你還欠我一拳呢!”二人上車,吉普車絕塵而去。
龐裡奇把朵兒說的話講給媽媽聽了,娜塔莎說:“朵兒說得對,只是我和你爸,我們一直不願意承認。我們的好日子,在三十年前。”朵兒把她對龐裡奇說的話講給媽媽聽了,紀子說:“天哪,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娜塔莎知道了會不高興的。”朵兒說:“媽媽,這是事實。我只不過明說出來了。他們總得面對,跟你沒有關係。”紀子呆呆地自語:“好像我要怎麼樣似的……”
大客廳裡,所有人都在,或坐或站。瓦茲洛夫說:“娜塔莎應該好好地檢討自己,做妻子的嘛,應該順着男人才是。卡佳也是很有個性的,可是被我給改造過來了。”龐天德自說自話:“那年冬天,我和娜塔莎去取情報,我們趴在雪地裡,身上蓋着亂草。哈哈,你們猜怎麼樣,兩個日本兵的大皮靴踩過來,踩着了她的一個手指頭,真巧啊!她疼得直掉淚,不敢喊啊,把我也心疼得呀……”
紀子說:“夫妻間,要互相忍讓,天德君的脾氣我知道,他也得努力,兩個人要一起加油。”龐天德旁若無人地自語:“有一回我站在房頂上,我們隔着河打旗語。兵過來了,我們都趴到房頂上。可是這邊一個兵發現了我,喊我,老龐,你上房頂幹啥呢?我就站起來說,我修房子呢。中國的兵是爲人民服務的啊,他們就說,我們上去幫你吧,說着就要上來兩個兵。我急着喊不用不用,連滾帶爬往下溜,一下子摔地上了!好在那小土房不高,要不屁股就完了。哈哈……”
卡佳說:“娜塔莎,你可以試着,當一個月的全職家庭主婦,一個月適應了,再三個月,然後再一年。慢慢地就適應了。”娜塔莎一直看着龐天德不說話。龐天德不沾話題,繼續說着夢囈般的話:“嘿嘿,那年我在老郭家,看老郭打他媳婦,把我笑得呀!你們猜老郭他媳婦怎麼着?一般女人捱打都是又哭又叫的,她不是,她咬着牙挺着,一聲也不響,只能聽見老郭打她的聲音。我看不過,上去把老郭扔到一邊。她倒急了,衝着我又喊又叫的,哈哈,把我氣得呀……”
大家都不說話,全看着龐天德和娜塔莎。龐天德收了笑容,看了大家一圈說:“唉!今天就是今天吧。娜塔莎,孩子們說得對,我們是戰友,也是情人,但不是夫妻,或者說,很難做夫妻。”娜塔莎眼含淚水:“噢,龐——我們的激情已經在尋找和等待中被歲月燃燒盡了!”龐天德聲音發顫:“娜塔莎,我們都想回到當年,可是,已經不可能了。”娜塔莎說:“龐,我還想跟你做情人……”人們神情各異,都不吭聲。龐天德說:“那,分手吧。”
站臺上,朵兒對龐裡奇說:“老爸就交給你了。”龐裡奇說:“放心吧。”瓦茲洛夫對龐天德說:“雖然分手了,但娜塔莎還是交給你了。”龐天德點頭:“我會照顧她的。”紀子對娜塔莎說:“情人也好,妻子也好,你都要小心他的心臟病。”娜塔莎與每個人擁抱。龐天德一手摟着娜塔莎,一手與上車的人揮手。
家裡只剩下兩人了。娜塔莎收拾她的大行囊。龐天德從中拿出一箇舊筆筒說:“這是我的東西,老古董,不能賣。”娜塔莎又把筆筒裝回行囊:“別那麼小氣,你都有那麼多筆筒了。”龐天德說:“我寫回憶錄的時候,可能有的事記不清楚,要問你的。”娜塔莎說:“你不問我我也要說的。回憶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寫的。缺了我,你的回憶錄還叫回憶錄嗎?”
龐天德問:“離婚手續什麼時候辦啊?”娜塔莎愣了一下:“哦,還有這個事呢!不辦,還有個念想;辦了,我連回來的藉口都沒有了。”龐天德說:“辦了纔是情人嘛,沒準還能找到原來的激情!”娜塔莎深情地望着他:“啊,真是懷念我們那些年的日子啊!”
龐天德把娜塔莎送到界河大橋上說:“兒子和我都在這邊,就沒人陪你了。”娜塔莎拍拍大行囊:“讓兒子陪着你吧,我有它陪着就行了。這也是我的老夥計。”龐天德笑:“沒想到,我這個老夥計被這個大行囊取代了!”娜塔莎說:“你要是願意,可以鑽到裡面來,跟我走。”龐天德搖頭:“那就不是我了。”“龐,我的瓦洛佳!你保重吧,我走啦。”“走吧,過去吧。我看着你……”
娜塔莎剛過橋,龐天德忽然呻吟一聲,捂着胸口蹲了下去喊:“娜塔莎!我的娜塔莎……”娜塔莎轉頭叫了一聲想跑回來,被哨兵攔住。娜塔莎指着:“藥瓶!藥瓶在你那兒!”龐天德摸索着身上,舉起一隻手費力地搖着。娜塔莎哭了出來:“天哪!在我這兒!我忘了!對不起瓦洛佳——”她掏出藥瓶,順着橋板滾到龐天德腳下。龐天德打開藥瓶吃了藥片,坐靠到橋欄上衝娜塔莎揮手讓她走。
娜塔莎喊:“傻瓜!家裡還有藥,隨時放在身上!我會常常過來的。”龐天德說:“我們的接頭地點,還是定在老地方吧,你知道在哪裡。”娜塔莎笑:“那個木屋,是我們這一生最寶貴的東西,要永遠留在我們的手裡。老夥計,可以試一試我們的默契。我們不約定時間,下次去木屋的時候,看看能不能碰到。好嗎?”龐天德也笑了:“好啊!我現在就開始期待了。甜蜜的愛情又開始了,這感覺真好!”兩人分別走向自己的一邊。
俄羅斯橋頭,娜塔莎從行囊裡拿出一對小旗子舉起來。中國橋頭,龐天德跑到旁邊報攤上買了兩本雜誌舉起來。兩人開始打旗語。
娜塔莎:“我愛你。”龐天德:“我永遠愛你。”
娜塔莎:“我是你的娜塔莎。”龐天德:“我是你的瓦洛佳。”
娜塔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龐天德:“那我們就試試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