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心中賊(四)
賀天然回到寢室時,一個人都沒有。
十一長假,大家都出去玩兒了,就連胡嶽這廝都跟着蔡決明不知從哪哄騙來的幾個外校女學生逍遙快活去了。
說起來,賀天然應該是這個寢室裡最“現充”的一個,不過他除了跟曹艾青約定去環球樂園外,其餘時間都沒啥具體安排。
寢室的哥幾個跟班上的同學之前倒是嚷嚷着讓賀天然這個港城土著到處帶他們逛逛,開開眼,可是賀天然還要找兼職,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多,反正放假七天,隨便抽出一兩天聚個餐就是,總不能天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吧。
於是乎,放假的第一天,賀天然就享受到了難得的清閒。
寢室裡沒啥娛樂活動,電腦吉他都還放在薛勇家,手機也沒電了,他正煩這個呢,跟這貨出了這檔子事兒,他都不知要怎麼開口去取自己的東西。
不過,煩惱光是悶頭想肯定是解決不了的,賀天然索性脫掉鞋襪,翻身上了牀,昨天沒睡好,現在正好補補覺。
他閉上雙眼,雖然精神困頓,但腦中卻一直安靜不下來。
他爲什麼會聽到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他暑假時做的那一場長夢是真實存在的嗎?
隨着那些閃現的記憶愈發清晰,賀天然的意識就愈發朦朧。
漸漸地,他的耳邊出現一陣由弱轉強的蜂鳴,本來已經閉上的雙眼應該是一片黑暗,但不知爲何,他又感覺這些黑暗裡,慢慢出現了一片宛如老舊電視般的雪花顆粒,隨着耳鳴越來越嚴重,這些雪花也越來越多,他開始意識到事態有些不對,大腦控制身體想要起來,但竟是半點都動彈不得!
「這是一段很長的人生,你得慢慢消化。」
乍聽見如此一句,賀天然霍然起身!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不停的喘着粗氣,他以爲自己驚醒了,但是當他看清眼前景物的時,又差點窒息過去!
寢室,依舊是那個寢室。
但世界,卻成爲了黑白。
他想起來了……
他曾經到過這麼一個黑白的世界……
“好久不見啊,賀天然。”
耳邊一側,熟悉的聲音響起,賀天然一點一點地將頭轉過去,在胡嶽的上鋪牀上,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滿臉笑容的向自己打着招呼……
“你……我……”
賀天然一時分不出自己是在照鏡還是如何,那少年想了想,跳下牀,說道:
“是不是有點不習慣?行,你給我一秒鐘。”
說罷,那與自己長得別無二致的少年突然打了個響起,他的身高應聲就矮下去了幾公分,體態略微走樣了些,就連模樣,也變得成熟滄桑了不少。
但不管如何,賀天然知道,這就是另一個自己。
他是那個黑白世界裡的賀天然。
“還是要鍛鍊啊,在我那條時間線上,我就是一阿宅,十七八歲的時候根本不會去想着打拳跑步什麼的,一天天就知道打遊戲,所以耽誤了長高。欸我跟你說啊,咱們的骨齡到了二十五歲才完全閉合,我去測過的,這兩年你在努努力,沒準還能再往上蹭個兩三公分。”
成熟的賀天然對少年的自己完全沒有感到陌生,此刻的他像是一個話癆。
“我記得你……你……你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少年賀天然艱難的回憶着與眼前這個成熟的自己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份陰鷙與憤恨已經從他的眼中完全消失。
“嗨,這個不是重點。”
青年賀天然擺擺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後翹起了二郎腿,見着少年的自己一臉疑惑,青年人笑着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沒關係,我們可以一件一件來,反正時間……呵,在這裡也不存在什麼時間。”
少年賀天然似懂非懂,他確實有許多問題想搞清楚,於是琢磨着開口問道:
“爲什麼我會不記得穿越的事?不……也沒有完全不記得,又或者說,那場經歷更像是夢,夢裡很真實,但又記不清細節。而在這裡,我卻都能回想起來。”
“因爲我所在的未來已經不在了,所以你怎麼可能記得一段已經不存在的記憶呢?”青年賀天然聳聳肩,繼續道:“你之所以還記得一些東西,那是因爲‘我’的關係,所以這裡更像是我倆的……記憶空間?姑且可以這麼定義吧,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
“那如果你是我的話,我在這裡應該也有你的記憶啊,可我只記得我身上發生的事!”
少年賀天然提出反問。
“你的記憶恢復到哪了?”
“我……我只記得我在南脂島回來的船上睡過去了……”
青年口中“嘖嘖”了兩下,道:“還是我替你說吧……”
說罷他頓了頓,嘆了口氣。
“你知道自己在未來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所以就把手串留給了艾青,想要彌補她的人生,並且選擇讓自己回到那個糟糕的九月,你要成爲了‘我’,由‘我’來說出原諒溫涼的話,讓她的這場輪迴畫上一個句號,這就是……‘賀天然’的計劃,沒錯吧。”
“成功了嗎?”
少年賀天然心急的問道。
青年賀天然點了點頭,“成功了啊,我原諒了她……在我消失之前,”
本來少年聽到前頭一句話時還很欣慰,但是緊接着後面的一句,瞬間又讓他緊張起來。
“爲什麼連你也消失了?你們不是應該重歸於好,放下心中芥蒂地在一起嗎?你難道不愛她嗎?”
“你再好好想想你消失之前做了什麼。”
少年一愣,他轉瞬間就明白了這話中的含義。
“你是說……艾青她……”
青年再次點頭,一臉沉着道:“我接下來說的是我的一種猜測,就是艾青也利用了念珠回到了過去,並且做了一些關乎於‘賀天然’個人命運的事情,這直接影響到了我的存在,所以我纔會消失。”
“那爲什麼我可以在未來跟你面對面?”
青年賀天然耐心解釋道:“因爲我們是一個人啊,沒有你就沒有我,如果你不穿越的話,我就不會選擇原諒,所以在那個時間節點上,我們必定會見上一面。”
“可是……我並沒有成爲你啊,我醒來時……並沒有回到去年的九月。”
“你去過了,只是記憶還在我這裡……”青年賀天然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如果你一下醒來真的有了另一段人生記憶,那麼你會崩潰的。”
說到此處,青年賀天然神情有些落寞。
“按你這種說法,那我是不是應該……完全不記得溫涼的事纔對?因爲艾青已經改變過我了,但是現在我依舊還記得她重生的事……”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吧……”
“什麼意思?”
青年賀天然仰天吐出一口氣:“你原先的設想一點都沒錯,我確實不知道溫涼是以何種方法穿越的,而你之所以還記得這段記憶,就證明着……她最後還是穿越了,因爲我們,因爲……賀天然。而她的穿越節點顯然是在艾青之前,也或許她覆蓋掉了艾青對我們做的改變,所以,我才得以重新出現在你面前。”
少年聽完算是理清了頭緒,他瞠目結舌:
“……這……這到頭來,究竟算什麼啊……”
“嘿,這些因果輪迴你要是釐的清,你也不會見到我了。好了,不說這個了,現在該換我來問你了吧?” 青年賀天然顯然不想繼續糾結這個問題,他一把搶過話茬,站起身問道:“告訴我,你現在記起了穿越的事情後,還確定要跟艾青一起面對新的未來嗎?”
少年賀天然一愣,他沉思了兩秒後,重重點頭道:“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想跟她在一起,我認爲我們可以去面對未來。”
“是嗎?那好我問你,如果你現在認識的這個艾青,不是你記憶中的那朵小白花,你還會這麼回答嗎?”
“你什麼意思啊!”
聽到曹艾青被人揶揄,賀天然下意識惱怒起來,即便那個人是自己。
“你別急啊,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想一想當初我們說過的那些話,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我們之所以認定一個人的靈魂,是因爲我們有着共同的經歷與記憶,這造就了我們愛上她的理由。你執着於九月的溫涼,對現在的這個她涇渭分明,那如果,把同樣的事換到艾青身上呢?”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裝糊塗了吧?有些事情,我們都是心知肚明的。”
“……”
青年賀天然笑着點破少年的僞裝,沒有人會騙得過自己的內心,而青年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彷彿都叩問在了心門上。
然而,對於這些疑問,少年好像也沒有辦法做到像以往一般的坦誠。
“當曹艾青重新把念珠放在你眼前時,當昨天晚上她爲你分析薛勇這件事對你的利弊時,你有沒有哪怕一秒鐘的懷疑?就是說,她的靈魂,是否還是你熟悉的哪一個?嗯?”
“……”
少年沉默不語,而青年喋喋不休。
“當你那夜跟溫涼在一起的事情曝光之後,你那麼忐忑着面對艾青,你本可以第一時間跟她商量這件事的,可偏偏要等到她主動提出來,你那自以爲是的坦誠呢?你的責任心呢?合着這一切都是被動技能是嗎?一定要等到事情瞞不住了,曹艾青知道了主動問你,你纔會交代,對嗎?”
青年的每一句,都點到了少年敏感的心尖上,他羞愧難當卻又竭力爭辯道:
“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當時我走了!我需要交代什麼?!”
“交代除了艾青以外,你還是會對溫涼動心的這件事啊!”
青年賀天然同樣也是一聲暴喝,氣勢之盛,瞬間就讓少年徹底沒有聲響。
黑白的世界中,安靜到了詭異。
“艾青對你太好了,她發現自己男友私會前女友,這件事就連網上都傳得沸沸揚揚,可她還是信任你,沒有怪你,甚至還在廣播裡說她找到了這輩子最喜歡的人,期待着跟你在一起的未來。”
青年的賀天然如同一個惡魔,在少年耳邊低語着。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如果這些事,都是她刻意去那麼做的呢?目的,只是讓你更愛她一些,讓你對溫涼的感情,只會止於心動,而沒有任何行動,她將你牢牢掌控在手裡,甚至不惜拿出念珠,讓你主動想起一些穿越的記憶,以身涉險換來洗脫自己穿越重生的嫌疑……”
“不可能的!如果艾青真的是穿越後的她,那麼她怎麼可能會蠢到做這種事?!”
少年當即反駁道。
青年後退了兩步,盯着另一個自己,歪頭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蠢嗎?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很高明的手段啊,這串念珠她主動交出來與被你發現,這完全就是兩個概念啊,你不會忘了當初艾青被霸凌時,她是用了什麼一種手段來擺脫困境的吧?”
說着,他右手做出了一個剪刀的動作。
“壁虎與蜥蜴在遇到危險時,往往會自斷尾巴,吸引敵人的注意,乘機逃跑而得以逃生。嘖嘖嘖,這一招用在感情裡面,還是真是無往不利啊。”
“她……她只是愛我……所以她沒有責備我……”
少年賀天然心中本就有了疑竇,經此一說更是被放大開來,只是他嘴上依然強調着對女友的信任。
“是啊,我沒有說她不愛你啊,你別誤會了,我只是跟你分析一下這裡面的道理。你細想一下,如果有那一天,你發現她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她,那溫涼身上的遭遇,會不會在她身上重演一遍呢?
只要你足夠愛現在的她,創造出足夠多的美好記憶,那麼你那套‘我愛的靈魂不是你’的理論,還會不會適用呢?”
青年賀天然和顏悅色,走到牀邊,對另一個自己繼續說道:
“你要知道,愛情是自私的,艾青……也不會例外吧?現在溫涼被你的愛與坦誠逼得徹底放下了,你的身邊只有她,而且還是那麼完美的一個她,我實在想不出比這個更高明的手段。
我昨天只是有感而發的給了你一句忠告,但其實想一想,這樣的未來也不壞呀,如果以後你發現了她不經意露出的馬腳,記得裝裝糊塗,相信我,這樣做她會更愛你的。”
青年像是說着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少年此刻內心卻混亂至極,他雙手抱着頭,剛纔的一番話,完全違背了他一直以來堅持的初衷,自己當初可以那麼平靜而決絕的跟溫涼保持距離,只是因爲她的身體裡,不再有自己喜歡的靈魂,那麼現在呢?
自己究竟是愛着對方身上的什麼?
他疑惑又迷茫,雙眼裡充滿了不確定,無數的答案在他腦中閃過,但又被瞬速否定。
那些他自認爲清醒的論調,支撐着他看懂好壞善惡,讓他分清自我情感內核的根基柱石,都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痕。
如果自己接受了這樣的一個艾青,那麼以前對溫涼做的那些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然而現在的他,還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於是,他懷揣着濃濃的不安,對另一個自己問出一句,
“我……我該怎麼辦?”
凡是被稱爲人類的世人,心中都有一條蛇。
它盤踞在那裡,像個統治者。
人說,我想。
而蛇說——
“我可以幫你啊。”
……
……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沉睡中醒來。
耳邊,是一陣洋溢着歡樂氣息的吵鬧聲,似乎是一幫男生在大呼小叫。
陽光炙熱,眼前的景象從模糊到清晰,從黑白轉爲彩色。
軍營、校場、海藍色的迷彩服,汗水浸透軍帽後所形成的粗糲鹽漬。
一切的一切,是那麼生猛而真實。
“輪到我跑了,哥幾個別插隊啊,讓我來讓我來!我一定給大家爭取到福利!”
人羣中,蔡決明跳起來大喊道,他躍躍欲試地將帽檐一拉,拽到腦後,蹭地一下正準備竄出去,那知已經有人提前了一步。
一個男孩默默走到起跑線上,他側過頭望去,跑道的另一邊,一個英姿颯爽的女生同樣也看着他,表情中有驚訝,也有……驚喜。
男孩用着兩人之間才能勉強聽清的音量,說出了讓一句女孩聽不懂的話來——
“賀天然,link start。”
這世間的芸芸衆生,又有誰,真的能逃過輪迴呢?
好了,我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