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愛意東昇西落(十)
曹艾青目送郭淮走遠後,緩緩轉頭看向那扇緊閉的大門,如今事態發展到了這個階段,她已經完全明白這段如同惡夢般伴隨了自己整個大學青春的造謠事件,全然不是僅僅涉及到自己一個人的命運了……
門外,一段因果就此落幕,門內,一出同室操戈戲碼,還在繼續。
此時包廂之內,賀家兩兄弟相互對視,賀天然早先從郭淮那裡套出了話,這無疑讓賀元衝功敗垂成,騎虎難下,所以在視線的交鋒中,他率先避開賀天然的目光,含糊不清道:
“哥,你這是在說什麼話,我不懂啊……”
賀天然聞言微微一笑,“沒關係,聽不懂是吧?行,那我就換個你能懂的說法。”
說話間,他伸出手去,用兩隻指頭緩緩轉動了一下餐桌上的轉盤。
那一盤被他親手拿上來的烏龍吐珠,就這麼徐徐轉到賀元衝的面前,停住。
“嚐嚐。”
“什麼?”
“嚐嚐。”
吃東西?
賀元衝實在不懂賀天然要搞什麼,他凝望着餐盤中的那道菜餚,海蔘看樣子肉厚多汁,用的應該是南美參,而菜盤的邊緣特地用青紅色的時蔬做了一番點綴,使得菜品的裝盤看上去很是漂亮,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儘管有些疑惑不解,但賀元衝還是拿起來筷子,夾起一塊海蔘放進嘴裡,慢慢品嚐起來。
他倒是不怕賀天然會在菜裡做出什麼手腳來侮辱自己,如果真是如此,那手法未免也太過拙劣與低級了些。
海蔘的滋味配合濃郁的芡汁,除了口感略硬外,賀元衝並沒有覺得這道菜有什麼不妥。
“怎麼樣?”賀天然問道。
“……挺好的。”賀元衝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
“嗯——是嗎?”
賀天然哼出一個鼻音,單手撐着下巴,語氣很是玩味地繼續道:
“我剛纔在樓下問孫幹志他們幾個,他們也說挺好的,可我總覺得這道菜一是沒處理乾淨,二是沒燒透,只是這些問題都被調料與裝盤蓋住了。
我尋思他們不是常吃這玩意兒,畢竟海蔘這種東西,在海鮮裡也算是貴的了,七八十一斤的也有,成千上萬的也有,品質參差不齊,我就怕誤會了別人大廚,所以就特意端上來,讓你嚐嚐看。”
賀元衝動作一頓,一時無話。
在他年幼的時候,雖然算不上什麼貧困家庭,但是普通人家誰有能頓頓吃山珍海味的呢?
可自從賀盼山成爲了他的父親後,他的生活一下子由儉入奢,可謂一步登天,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改變滲透進了他衣食住行裡的每一個細節當中,久而久之就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本就應該如此。
但現在,賀天然問他,能不能嚐出這道海蔘的問題時,一下就讓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海蔘這種東西,他當然嘗不出裡面的區別,但他知道賀天然這番話裡的潛臺詞,就是在暗諷他是一個金絮其外,以次充好的富二代,跟這盤看上去賣相光鮮,實則欠缺火候的海蔘沒什麼不同。
這是在明顯不過的意思,所以賀天然換的這個說法,賀元衝確實是很敏感地聽懂了,因爲他最恨的,就是別人議論自己是私生子的身份……
“哥,菜如果不行,你就去跟廚子講道理,你來問我,怕不是找錯人了吧?”
賀元衝也是帶着一種隱喻的口吻,憤懣說出一句。
菜不行,你去找廚子;你對我有意見,你去找老爸。
然而賀天然卻輕鬆道:“我原本是想直接叫大廚過來的,可我不是也說了嘛,我雖然察覺出這個東西不成樣子,可還是得多耐心判斷判斷,畢竟人家開門做生意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積攢下點口碑與聲譽,我嘴巴又不是很牢靠,要是傳揚出去,那不是毀了別人的招牌嘛。”
賀元衝死死盯着他:“但是我可沒發覺這道菜有哪裡不對,別人也那麼說了,您胃口金貴,要是咽不下,就不用過多糾纏吧?”
“沒辦法,我還是比較閒的。”賀天然將轉盤上擱置的菜單轉到自己面前,他好整以暇地翻開,促狹道:“嚯,你猜這道菜多少錢?”
他比出一個手勢,嘴裡吐出一個感覺很驚人的數字:“850塊啊,搶錢呢?你覺得合理嗎?”
賀元衝沉聲回答:“合理啊,既然有人肯買,就意味它值這個錢,而且這對你只是個小數目,這麼計較,有些小肚雞腸吧?”
賀天然連連擺手道:“弟弟啊,這話要被爸聽見,估計得罵死你,我們父子倆都不喜歡當冤大頭,聽你意思,感覺你能接受?”
“……”
“而且這玩意,在外頭大排檔也就7、80一盤的東西,來了這裡,價格就翻了十倍,憑什麼呢?
還不是因爲這個地方,擡高了它的身價?
只是既然這道菜被列爲這家店的招牌,那麼總會有些不懂行,卻又慕名而來的食客繼續點下去,萬一將來還漲價了,豈不是害人呢嘛,我現在把問題指出來以儆效尤,沒準店家將來還得謝謝我呢,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在這道菜上多糾纏糾纏,斟酌斟酌?”
“……那依你的意思,應該怎麼辦呢?換招牌?據我所知,這家店可沒其他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賀元衝的臉上陰雲密佈,如果自己只是七八十塊一盤的海蔘,那麼賀天然以往的作爲,估計是連海草都不算的。
賀天然吹了一聲口哨,“瞧你這話說的,沒下過廚吧?其實廚師跟飯店想要推一道菜,也就是改一改菜單的事。”
“也許那份新菜,也不是真、材、實、料、呢?”
這句話,賀元衝說得咬牙切齒。
賀天然隨手將菜單一撂,拿上筷子,夾起一顆那份烏龍吐珠裡的鵪鶉蛋來扔進嘴裡,然後輕鬆地擺了擺手上的筷子,咀嚼道:
“弟弟,你還沒聽明白嗎?你這麼聰明個人,怎麼突然就拎不清了呢?
現在這家店換上的新招牌,是不是真材實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眼前的這道海蔘,被我發現了毛病,這纔是重點!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它都得換下去,回到它應該在的……”
賀天然將口中食物吞嚥了下去,同樣是加重語氣,沉着聲,保持着笑:
“原、有、位、置。”
男人笑裡藏刀之下,既是圖窮匕現!
這是賀元衝以往從未在賀天然身上見識過狠辣一面,等到他親眼目睹之時,自己竟然已是被其手拿把攥,無可奈何!
有那麼一瞬間,賀元衝在他身上,看見了賀盼山的影子。
如果說,賀盼山作爲一家之主,多年的商海打拼,滋養出了一身巡山虎的氣魄,讓人見之生畏,那麼賀天然就更像是一條悄然無聲的尖頭蛇,平時盤在角落,融於背景,僵而不死紋絲不動,以至於很難讓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而若是有人不信邪,一定要去招惹,那麼等到這條蛇露出毒牙時……
事情,也就結束了。
“你可以……不說的……”
事到如今,賀元衝被抓了個現行只能認栽,脣齒之間磨蹭着悶聲迴應,算是做着最後的掙扎。
他們一直借菜喻事,這讓賀元衝無端有了一種還能迴轉的錯覺。
但下一秒,賀天然斷然了結他的這種錯覺,他依舊是指鹿爲馬一般的大聲吐槽着菜餚的不是:
“不說?爲什麼不說?我不管這海蔘是大排檔裡的海蔘,還是高檔酒樓裡的海蔘,只要做得好,其實我都可以接受,但主要的是,特麼的它噁心我,你知道嗎?”
“……” 說到這裡,賀天然大手一拍桌,將桌上的碗筷紛紛震得一跳,這突然的舉動,也讓賀元衝身子下意識一縮。
就見賀天然反覆敲打着桌面,繼續大罵道:
“噁心啊,弟弟!噁心!你說這海蔘又不是人,它又不會主動說句道歉,我吃了一口,嘴裡連沙子都吐不乾淨,這不是噁心人嗎?!”
賀元衝那臉上的表情啊,真的像是啞巴吃了黃連一樣,陰一陣陽一陣。
等到賀天然發泄完,他雙手插入發間,將額前凌亂的頭髮往後捋了捋,原本平日裡帶着幾分憂鬱的眉眼,此時卻鋒利得像一把刀。
只是片刻,賀天然臉上已是不見方纔的暴躁,反而的異常冷漠地再次問出一句:
“弟弟,你說,海蔘它會說對不起嗎?”
賀元衝此刻早已被對方這種喜怒無常的情緒給搞得方寸大亂,而他就僅是這麼一個停頓,耳邊驟然又響起一道驚雷。
啪——!
還不等他回答,就見賀天然猛然錘向桌面,臉上怒容再現,驀然起身,三步並兩步就朝他襲了過去!
這種突如其來的莫大危機感,讓賀元衝頓時一驚,身上寒毛直立,下意識就想逃跑,而還不等他有動作,就被賀天然一手死死按住椅背,一手壓在着桌上,身體攔住了他的去向……
自己哥哥那張臉就在自己近前,這種距離的壓迫感讓人連喘息都提不起氣來,那雙金剛怒目的面容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裡同時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響:
“你說,它會道歉嗎?!”
賀元衝已然是被賀天然這種一驚一乍做事方式給逼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他的雙手不住攔在自己的面前,雙腿蜷縮,閉上雙眼,嘴裡像是求饒一般地反覆道:
“會說會說,哥,對不起,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場面滑稽又可笑,可賀天然面無表情,心中只徒留一種悲涼。
任誰都無法想到,一直爭強好勝,想要成爲賀盼山那種大男人的賀元衝,拋開了富貴的身份與一身皮囊,他的內心,竟是像現在表現出來的一樣,只是仰仗着一點小聰明,得勢之後便虛榮心作祟,開始了胡作非爲的小鬼。
只要一逼,就顯了原形。
世事無常,不同的環境造就了每個人不同的人格,賀天然不願再去思考其中的因果。
包廂中,一時沒了動靜。
賀元衝在一陣驚叫之後,復歸了平靜,他已是渾身的冷汗,耳邊沒有預想之中的奚落與嘲諷,遮住視線的雙手慢慢挪開,觸碰到賀天然那居高臨下的冷漠視線後,又瞬速回避……
“知道爲什麼我今天會出現在這個包廂嗎?”
“……”
“知道爲什麼,我會懷疑你嗎?”
“……”
賀天然平淡質問,賀元衝內心好奇,但身體卻畏怯如鼠。
這個名義上的兄長,拍了拍他的肩頭,俯下身子,附耳道:
“你對你身邊的人可真好,我一問,他們什麼都會跟我說,想來也對,他們爲什麼要去幫一個私生子呢?”
賀元衝瞪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向賀天然:
“是……誰……?”
賀天然聳聳肩,繼續道:
“我會把你對我做的這些事,都告訴父親的,就好像你準備把一切栽贓給我一樣。”
“……你爲什麼會知道?!到底是誰跟你說的這些?!”
賀元衝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被徹底瓦解,他做的任何事似乎都是在賀天然眼皮子底下進行的,這種劇烈的沮喪與挫敗席捲了他的全身,讓他忍不住大喊起來。
賀天然當然不會跟他說,這些都是憑藉自己對未來記憶的推斷得來的結果,他更不會將曹艾青也在此地的情況宣之於口,而將這一切栽贓給他身邊的那羣狐朋狗友,無疑是將計就計,殺人誅心的最好選擇。
男人都能想象得到,此時弟弟的腦中,一定閃過許多個名字,而那個叫作夏巧的女生,必然是名列前茅。
他想告訴賀元衝,想要種下讓一顆讓信任關係分崩離析的種子,最好的時機就是在人崩潰的時候,而現在,就是最好的示範。
賀天然伸出手,賀元衝身子又是一縮,但這次,來得卻平靜許多。
後者只覺自己鼻樑一空,原來是賀天然摘下了他的金絲眼鏡,戴在自己的眼前。
“我知道你想要個父親,你覺得賀盼山對你很慈祥是吧?那好,這次你應該能感受個夠。”
賀天然拿出手機,當着賀元衝的面,開啓了免提,打給了賀盼山……
這個舉動,就好比當衆宣判死刑一樣,賀元衝飛快拉住他的胳臂,再次求饒道:
“……別!”
賀天然睨着這個精神已經被自己摧殘到不堪一擊的弟弟,不屑道:
“你可以滾啊,或者……你可以找人庇護一下你?比如說,你母親?”
賀元衝一時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不敢動彈。
電話裡傳來的“嘟嘟聲”宛如死亡的倒計時,每一下都敲打賀元衝脆弱的神經上。
“滾!”
賀天然一腳踹翻他的桌椅,栽倒在地的賀元衝在下一秒,便是連滾帶爬地衝出包廂……
“喂,天然?我是難得接到你電話啊。”
電話裡,傳來賀盼山熟悉的聲音,聽上去,對方心情好像不錯。
賀天然重新坐下,用手指推了推眼鏡。
“爸,這不是上次出海,你跟我說要跟你及時彙報最近的情況嗎?但我接下來要彙報的事,你聽了之後,可能心情不會太好。”
“嗨喲,你小子難得是上心一次,你能有什麼事兒啊,說吧,是你缺錢了還是怎麼了?”
聽見父親的問話,賀天然斟酌着再次夾了一塊海蔘放嘴裡。
這道菜,確實沒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