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10月27日,中午13點21分。
“現在告訴我,你現在最希望的事是什麼?”
“……我希望我的父母不要分開,我希望……他們還能在一起……”
“……”
面對一個男人如同一個小孩一般向自己袒露着心裡傷口,餘鬧秋難免是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賀天然如願在餘鬧秋的催眠下,在潛意識中喚醒了那個少年時的自己,而現在,他正處於催眠更深層次的階段,躺椅上的男人雙眼緊閉,語音語調早已不似往日一般成熟,對於餘鬧秋的這些問題,他完全是出於潛意識中的那個“少年”的意識在回答着。
“你對破壞你家庭和睦的陶微怎麼看?”
“我不知道……”
“你反感她嗎?”
“我……我……接受不了她,她不是我媽媽,但……但我並不會厭惡她,因爲我知道,這些都是爸爸的錯……”
“那麼,你弟弟呢?賀元衝,你怎麼看待他?”
“……他很優秀,爸爸喜歡他,身邊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歡他。”
餘鬧秋聽着,打開平板電腦的攝像頭,對準催眠中的賀天然,張口時猶豫了一會,然後心一狠,繼續問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爸爸不要你了,只認賀元衝做兒子,你會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躺椅上的男人突然混身顫抖起來,腦袋不自主地小幅度晃着,眼皮下的雙眼更是快速眼動,似乎是在跟某種意識做着鬥爭,餘鬧秋知道這是賀天然被自己刺激,腦電波頻率變快、振幅變低所導致,這一階段大腦神經元的活動和清醒時是一樣的,她如果再問下去,賀天然隨時都會清醒過來!
“好了好了,不問了不問了,放鬆……放鬆……好孩子,放鬆……先睡會吧……睡吧。”
姑娘伸出手摸着男人的腦袋,這種安撫行爲對一個對原生家庭有着莫大陰影的人來說異常受用,幾分鐘後,賀天然的身體重新恢復了安靜,他的鼻中緩緩傳出了輕微的鼾聲,意識漸漸沉睡過去,而因爲剛纔的那番誘導,使他的眼角竟是滑出了一滴淚水……
可見,他對這個問題有多麼的抗拒與害怕……
餘鬧秋看着賀天然熟睡的面容漸漸出神,誰能想到那個前不久在同學會上高聲歡唱,志得意滿,現實中更是運籌帷幄,名聲鵲起的男人,竟會有這麼脆弱的一面呢?
姑娘輕輕擦過他的淚水,手邊平板傳來一聲震動,打斷了她的這份多愁善感。
「怎麼樣,這幾天我哥聯繫過你沒有?」
那是一條暱稱叫“衝”的人發來的消息,餘鬧秋剛纔還流露在面上的憐憫表情,一下就被嘴角浮現的一抹冷笑給替代,她戲謔地回覆了一句:
「你哥?這不是叫得挺親切的嘛~」
衝:「別開玩笑,認真的,如果他沒來找你,需不需要我這邊幫忙推一下?」
「不用。」
餘鬧秋舉起平板,拍了一張賀天然熟睡的照片發了過去。
幾秒之後,對面連續發來幾條消息,看情況,對方很是激動。
衝:「他竟然真去找你了?鬧鬧,你這苦肉計效果真棒啊~!你怎麼料定他事後就一定會來找你的?」
衝:「他現在被你催眠了?你套出什麼有用的消息沒有?」
衝:「對了,張之凡前幾天打了電話給我,他那頭又是怎麼回事?這傻嗶怎麼還能鬧出一個私生子來?這也是你幫他計劃的?」
餘鬧秋:「他傻你也傻?他生孩子我幫他?你怎麼不去呢?還有,我們可能都太小看你哥了……電話裡聊吧。」
女人回覆完,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男人,站起身,拿上手機,走到了室外。
這個暱稱是“衝”的人,自然就是賀家二公子賀元衝,站在室外的餘鬧秋點上一支菸,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兩人要聊的事情並不複雜,如果光論同學會一事,無非就是餘鬧秋藉着被張之凡當衆拋棄的身份,由此來接近賀天然,從張之凡通過薛勇特意邀約溫涼,再到高爾夫聚會餘鬧秋的第一次出現,這都是早已計劃好的。
葉佳琪當衆對溫涼無腦的吹捧,再到張之凡按捺不住的表白,此類種種,都是爲了凸顯出溫涼的特殊與反襯餘鬧秋在這件事上的無辜。
本就作爲一個財閥千金的餘鬧秋,當然不會爲了一個小明星去大費周章,在這件事上,無論是張之凡、葉佳琪以及溫涼,在她眼中都沒有任何區別,她只是需要幾塊去敲開賀天然心防大門的敲門磚罷了。
而一個完全無辜的、單純的受害者形象,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博取賀天然的信任以及同情。
我們是世交,同學會是你邀請我的,我被男友當衆背叛的屈辱也是你親眼看見的,我開的工作室就在你公司旁邊,你有空見到了,要不要過來安慰安慰我?
你來了,恰好我是個心理醫生,要不我們就坐下來聊一聊?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可這整個流程是那麼天衣無縫,乃至於賀天然最終坐下接受餘鬧秋的催眠,都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而催眠,才真正是開啓這個計劃的第一環。
在這整個環節中,唯一讓餘鬧秋沒有料到的,就是張之凡有私生子的事兒,她萬萬沒想到賀天然會爲了旗下力捧的一個女明星提前防範這麼多,要知道,在那份保密協議上張之凡可是花了五百萬,想要那個波蘭女人冒着違約的風險吐出來,只怕要花的手段不會少。
這也是餘鬧秋十分佩服賀天然的一點,懂得預見一些危機的發生,權衡長期效益後及時止損,防患於未然,最後還知道留下一條活路,免得魚死網破,而且全程都神不知鬼不覺,委實是收放自如。
這才真正像是賀盼山的兒子啊……
“你說張之凡的那些黑料是我哥收集到的把柄?那他有沒有暴露我們?”
聽筒裡傳來賀元衝的擔憂,餘鬧秋彈到指中的菸蒂,不耐煩道:
“他如果暴露了我們,賀天然現在還能接受我的催眠嗎?”
“……我這不是擔心你嘛,鬧鬧你要知道,走出這一步,我們現在可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只要這事兒成功,我立馬就讓謝妍妍……”
“好了,你要說的話張之凡已經幫你彩排過一遍了,我不想再聽見,而且賀元衝,你要是把你哄女人的那點小聰明放在事業上,也不至於被你哥壓這麼慘!”
聽出餘鬧秋的情緒有點激動,電話那頭的賀元衝沒有惱怒,反而是語氣柔和道:
“……鬧鬧,你是怎麼了?心情不好?是我哥跟你說了什麼嗎?”
餘鬧秋雙指捏了捏眉心,平緩了幾分心情:
“沒什麼,無非就是跟我聊了聊他的家庭,跟你以前和我說得差不多,不過有些話從他本人的嘴裡說出來,讓我多了幾分感慨罷了。”
對面明顯一滯,過了片刻,開口問道:
“那他……對我是什麼印象?”
餘鬧秋冷然一笑,反問:
“那你對他呢?有什麼好印象嗎?”
“……當我沒問,繼續我們的計劃吧,保持聯絡,明天我們見一面?” “等我消息吧。”
不等對方迴應,餘鬧秋掛掉電話。
她出來大概也就十五分鐘左右,然而再次回到辦公室的時,餘鬧秋見到讓自己驚慌失措的一幕——
躺椅上空無一人,賀天然不見了!
自己方纔在室外的電話如果讓賀天然聽見,那先前的計劃都要功虧一簣啊!
怎麼辦?
餘鬧秋頓時惶恐不安,手機緊握在手中,整個人在屋中來回踱步,腦中不斷思索着計策,猶豫要不要再打個電話給賀天然試探一番,如果電話打過去,期間又該用怎樣的口吻,哪一種情緒去應對……
……
……
“喂……你好。”
電話中,傳來賀天然低沉的聲線。
“天……天然哥,你走了?”
“……啊,剛纔我醒了看見周圍沒人,我自個出來了呀。”
“你也不打聲招呼啊,你現在在哪啊?還回來嗎?”
“不……不用了,我學校有點事兒,要先回去了。”
電話裡的餘鬧秋明顯一愣,才反應過來賀天然還在電影學院讀研,一直聽說他因爲工作延畢了,今天突然這麼一說,可能是真的有急事也說不準?
餘鬧秋思來想去,心裡拿不定主意,但賀天然去意已決,使她沒有挽留必要。
“那行,我們……我們改天再聚聚?”
“……嗯,好。”
聽着電話裡應約的答案,餘鬧秋暫時算是放下了心,掛掉電話。
而在電話另一頭……
賀天然站在珠光巷繁華的影視街頭,一臉的茫然……
他本能地撓了撓頭,然後忽然摸到腦後紮起的髮髻,手掌一頓,又確實似地猛猛地搓了搓……
“啊咧咧?我頭髮怎麼這麼長了……這要是去上學不得被門衛抓住當場給絞了呀……嘶,我是參加了什麼漫展,cos了什麼角色,中途失憶了嗎?而且怎麼會有女生給我打電話呀……還叫我天然哥,我怕不是在做夢喔……嘿嘿嘿,聲音還怪好聽的捏……”
他收回手,環顧街頭,那雙眸子裡早已沒了往昔的成熟與淡然,此刻他眼中流露出只有呆滯、好奇,以及一種——清澈的愚蠢。
他站在原地呆立了兩分鐘,最後口中喃喃道出一個令自己驚駭的結論:
“馬薩卡、牙敗吶……我這是……穿越了吧?”
毫無疑問,此時賀天然的人格,就是餘鬧秋誘導出來的少年賀天然。
他沒有關乎這個世界的記憶,腦中的經歷,自身的性格,也停留在十七歲的時候。
不過得益於他中二的性格,這一切他都接受得很快,當他坐上回家的地鐵,不斷查閱着手機上的信息時,他大致已經瞭解了這是一個八年後的世界。
“還好這不是異世界,要不然手機都沒得用……”
“想想自己一下長大了八歲,感覺有點虧捏……”
“網上竟然還有我的百科?新銳導演?我特喵這麼自閉還能當導演?逗?”
“我笑了,《進擊的巨人》這是什麼垃圾結局……什麼?鳥山明死了?《劍風傳奇》的作者也死了?我爸怎麼又上了百富榜了?什麼?我也在?哦,好險只是胡潤的U30而已,圈錢的野榜罷了,不足爲懼……”
“不知道我現在還是不是個處男,女朋友是誰……不可能吧,咱好歹是混娛樂圈的好吧……嘿嘿嘿……”
宅男的世界只要有網絡,那麼適應能力總是極強的,賀天然的年輕人格雖然內向了一些,但好歹不是個傻子,不過他這一路上捧着個手機,一驚一乍的模樣,着實惹來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請問……您是賀天然賀導嗎?我能問您要個簽名嗎?”
地鐵的車廂裡,賀天然耳邊響起這麼一句,他側頭看去,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姐姐,一臉羞赧的紅暈,賀天然記得她本來是坐在自己對面的,上車的時候就時不時盯着自己看,搞得自己只得低頭玩手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坐到了自己身邊的。
“不、不、不是我,你認錯人了。”
賀天然口中結巴了一句,他一向不擅長跟異性交流。
就在小姐姐疑惑的目光中,地鐵到了站,車廂裡的通報聲救了賀天然一命,他收起手機,落荒而逃般地竄了出去……
憑藉着記憶,賀天然輕車熟路地回到了自己在高中時租賃的小區公寓,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住在這裡,可除了這兒,他就只能回到南山甲地……
但是,他不想回到那裡去。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站在原來的出租房門口,賀天然懷揣着這麼一個想法,將手指按壓在指紋門鎖上。
“嘟——嘟——嘟——”
結果顯而易見,在接連幾次的錯誤提示音後,賀天然有些懊惱,八年了,門鎖沒換,開門的指紋換了,想當初這門鎖還是他租房的時候買來換上的!
“誰啊——?!”
興許是門鎖的認證錯誤讓屋裡的主人警覺起來,一道女聲從門內傳來,賀天然當即是一個立正,現在要是跑掉感覺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他的腦中心念電轉,一會就說自己住在隔壁,認錯門了?
或者說自己住樓下,特意上來讓這屋的主人平時小點聲?他記得這屋的隔音不太好,自己以前打遊戲興奮了就大吼大叫,也曾被鄰居提醒過幾次。
理由想好,隨着房裡一陣拖鞋踏地的啪嗒聲響步步接近,房門應聲打開了。
“你好,我是……”
“天然……哥哥?”